第887章 帝薨 (第2/2页)
她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到榻边,伸手按住了李显不断蹬踹的膝盖。
她的指尖触到父皇膝盖上的旧伤——那是当年在房州被追兵箭矢擦伤的地方,每逢阴雨天就会隐隐作痛。
此刻那处肌肤滚烫,带着濒死的灼热。
李显的挣扎猛地一顿。
他难以置信地转过头,视线穿过内侍粗壮的臂膀,落在女儿那张酷似自己的脸上。
安乐公主的眼眶通红,却死死咬着唇,不敢与他对视,只是用力按住他的腿。
金步摇上的珠串垂下来,擦过他的脸颊,冰凉的触感像极了房州冬夜的雪粒。
就是这双手,曾在他批阅奏折时,偷偷递来一块蜜饯。
就是这双眼睛,曾追在他身后,甜甜地喊着“父皇”。
李显的身体忽然松弛下来。
挣扎的力道像退潮般消失了,四肢不再挥舞,只是任由内侍们按着。
下颌被捏开的瞬间,他没有再咬紧牙关,只是微微张开了嘴。
乳酪混着樱桃滑入喉咙,甜腻的滋味顺着食道滑下去,在胃里漾开一片冰凉的暖意,随即又化作尖锐的刺痛,像无数根针在同时扎刺。
韦后看着他眼中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紧绷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她示意内侍松开手,自己则拿起银碗,舀起一勺酪樱桃,缓缓递到李显唇边:“这才对,陛下,体面些,总是好的。”
李显没有再看她,也没有看安乐公主。
他的目光越过她们,越过凌乱的殿宇,直直落在悬挂的三幅画像上。
李世民,眉峰如刀削般锐利,眼神穿透百年光阴,带着睥睨天下的威严。
李显的视线在那双眼眸上停留了许久,嘴角牵出一丝几不可察的苦笑。
他想起史书里记载的玄武门之变,想起大伯父李建成倒在血泊里的模样,想起这位先祖用兄弟的骨血铺就了贞观盛世。
原来这帝王路,从一开始就浸在血里。
三道目光从画布上投下来,像无形的枷锁,将他牢牢困在这方寸之地。
腹内的绞痛越来越剧烈,像有一团烈火在五脏六腑间燃烧,顺着血管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的视线渐渐模糊,画像上的人影开始重叠、晃动,最终化作一片昏黄。
他仿佛听见长安宫阙的钟鸣,从贞观年间的雄浑,到乾武年间的绵长,再到如今景龙年间的微弱,一声声敲在这腐朽的王朝骨头上。
他想起自己刚复位时,也曾站在太极殿上,望着阶下的百官,立志要重现贞观之治。
可到头来,他既没能像太宗那样杀伐决断,也没能像父皇那样隐忍制衡,只落得个被妻女逼宫的下场。
韦后看着他眼中的光彻底熄灭,松开了一直按在他胸口的手。
指尖沾着的血珠滴落在龙袍上,像极了落在雪地里的红梅。
安乐公主早已别过头,金步摇的珠串垂下来,遮住了她颤抖的唇,却遮不住从指缝间漏出的呜咽。
李显最后吸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三幅画像上,像是在向先祖们忏悔,又像是在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