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牌坊下的红与夜半锣声 (第2/2页)
但就在那驱邪的破锣声响起、红影消失的刹那,那些窥视的黑影也立刻消失了!紧接着,是几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咔哒”声——那是窗户被从里面死死关紧、插上插销的声音!动作之麻利,速度之快,堪比民兵队紧急集合!连最后一丝可能透出灯光的缝隙,也在瞬间被彻底掐灭!整个村子重新陷入一片比之前更加深沉、更加压抑、更加诡异的死寂之中,仿佛所有活物都在屏息凝神,等待着什么,或者…熟练地隐藏着什么。苏楠撇撇嘴:“关窗比藏粮还快,业务挺熟练嘛…”
这一夜,苏楠再未合眼。他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裹着那床硬得像铁板的薄被,眼睛死死盯着窗户的方向,心里盘算着:“工分扣了还能挣,命没了可就真没了…这热闹,下次得加钱…不,加窝头才行…”直到窗外那浑浊的灰色天光,一点点艰难地渗透进来,宣告着新一天的“挣命”开始。
第二天上工,苏楠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行尸走肉,外加头上顶着一个“荣誉勋章”(大包)。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如同被人狠狠揍了两拳,深深地嵌在苍白如纸的脸上。精神萎靡到了极点,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隐隐的钝痛。昨晚那红衣怨影凄厉的哭嚎和那滔天的恨意,如同跗骨之蛆,依旧顽固地盘踞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回响,折磨着他脆弱的神经。“还我鞋…还我鞋…”这魔音灌耳,比大喇叭里的“就是好”还洗脑。扛着那把锈迹斑斑、堪称“开荒神器”(反讽)的破锄头,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仿佛随时要去给那红衣大姐当轿夫。
田间地头,气氛有些异样,像是暴风雨前的沉闷。几个上了年纪、脸上褶子能夹死蚊子的老婆子凑在一起,一边有气无力、磨洋工似的锄着草,一边压低了声音,脑袋几乎凑到一块,窃窃私语。眼神像受惊的兔子,不时惊恐地瞟向村中央那座此刻在阳光下也显得阴森森的贞节牌坊方向。
“…听说了吗?昨儿夜里…又闹了…” 刘婆子的声音沙哑,带着后怕的颤音。
“…可不是咋地!那哭声…哎哟喂,瘆得我骨头缝儿里都冒寒气,三伏天盖棉被都捂不热乎…我隔着两道墙都听得真真儿的,比我家那口子打呼噜还响…” 王婆子拍着胸口,心有余悸。
“…作孽哦…还能有谁?准是…是那个苦命的丫头…回来了…这都多少年了,怨气咋还没散尽啊…唉…” 李婆子叹息着,浑浊的老眼里透着怜悯和恐惧。
“…嘘!快闭嘴!刘婆子,王婆子,李婆子!莫要乱讲!” 年纪稍轻些的张婆子急忙打断,警惕地左右张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恐慌,“让队上的人听见了,扣你们个‘封建迷信’的帽子,!你们这把老骨头还想不想安生了?
这时,一个路过的年轻后生,是赵铁柱的远房侄子、民兵队的预备队员赵二狗,正好听见了半截。他停下脚步,三角眼一翻,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轻蔑,嗤笑一声,声音故意拔高,响彻田埂:
“喂!刘婆子,王婆子!你们几个老封建又在这儿瞎嚼什么舌根子?什么闹不闹鬼的?肯定是夜里风大,刮过那破牌坊的石头缝儿,听着像人哭!要不就是谁家老猫叫春,发癔症呢!这都多少年了?天天学语录,你们这思想觉悟咋还这么落后?再乱讲这些,小心我报告大队,抓你们去扫牛棚!
几个老婆子顿时像被掐住了脖子,噤若寒蝉,脸上交织着对鬼神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对现实的畏惧,讪讪地低下头,再也不敢多言一句,只默默地、更加用力地(或者说更加愤怒地)挥动着手中的镰刀,仿佛要将那恐惧和对赵二狗的不满也一同割断。苏楠在不远处默默听着,心里给赵二狗配音:“喵~喵~(模仿猫叫)同志们,这是斗争新动向!是猫叫春!我们要用无产阶级的铁拳,粉碎一切封建余孽的痴心妄想!” 他锄地的动作更加迟缓,心里翻白眼:“扯淡!老子昨晚听得真真儿的,那动静,你家猫叫春能叫出‘还我鞋’、‘沉塘’、‘锁死’来?你家猫成精了吧?咋不去公社文工团报幕呢?”
他昨晚可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那绝对不是什么狗屁风声猫叫!那是一种直击灵魂的怨毒!还有那声突兀的、救了他小命的破锣!是谁敲的?是为了驱赶那红衣怨影?是七爷?还是祠堂里那些神神秘秘、整天盘核桃的老古董?他们知道这牌坊下的秘密?他们在…镇压它?还是…在养着它?
强烈的冲动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的心脏,驱使着他。他放下锄头,假装去旁边田埂喝水,实则借着弯腰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挪到了离那座冰冷贞节牌坊稍近一点的地方(他不敢靠得太近,昨晚的景象仍让他心有余悸,也怕被赵二狗这种“觉悟标兵”盯上)。他背对着牌坊,假装整理裤腿上干结的泥块,实则再次深吸一口气,排除杂念(主要是排除对窝头的渴望),集中起所剩无几的精神力,小心翼翼地催动胸前那块冰冷的龟甲。“龟兄龟兄,给点力,这次情报要是值钱,晚上省下最后一口窝头孝敬您…”
一丝极其微弱的“通幽”意念,如同黑暗中探出的、颤抖的触须,带着极度的谨慎和恐惧(以及对反噬的深刻记忆),缓缓地、试探性地投向那座沉默矗立、如同墓碑般的石牌坊。
**嗡——!!!**
意念刚刚触及牌坊冰冷粗糙的表面,一股远比老槐树沉塘处狂暴百倍、冰冷千倍、凝聚了数百年乃至更久远岁月中无数女子血泪屈辱和绝望的滔天怨念,如同积蓄了亿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又像是由亘古不化的怨毒寒冰铸成的擎天巨锤,顺着那丝微弱的意念,以排山倒海、毁灭一切的气势,猛地反冲回来!苏楠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坏了!情报费没挣着,工伤了!”
**“噗——!”**
苏楠只觉得眼前骤然一黑,仿佛整个天穹都塌陷下来,狠狠砸在他的头顶!脑袋像是被一柄烧红的烙铁瞬间贯穿,又像是被赵铁柱用他那把钝锄头来了个全垒打!剧痛!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在颅腔内炸开!胃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股根本无法抑制的、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他猛地弯下腰,双手死死抓住锄头柄才勉强没有栽倒在地,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对着脚下珍贵的、能长庄稼的泥土,无法控制地剧烈干呕起来!“呕…咳咳…呕…” 胃里空空如也,吐出的只有苦涩的胆汁和酸水,呛得他涕泪横流,眼前金星乱冒,浑身如同打摆子般剧烈地颤抖!冷汗再次瞬间浸透了后背!“亏…亏本买卖…龟兄…你坑我…”
那怨念…太强了!太凶戾了!它不仅仅是一种能量,更是一部浓缩的、活生生的、浸透了血泪的封建酷刑史!里面充斥着被礼教枷锁扼杀的青春与生命,被沉入冰冷塘底的绝望挣扎,被强行锁住魂魄永世不得超生的滔天恨意!仅仅是一丝意念的接触,就如同将灵魂投入了炼狱的油锅,瞬间就要被那纯粹的负面能量撕扯、焚烧、湮灭!苏楠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全村的泔水桶,还被盖上盖子腌了三天三夜。
过了足足十几分钟,苏楠才勉强止住那撕心裂肺、能把隔夜窝头渣都吐干净的干呕。他狼狈不堪地用袖子(反正也够破)擦去嘴角的污渍和脸上的泪水鼻涕,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冰冷、虚弱、布满裂痕、还散发着胃酸味的躯壳。他抬起头,脸色惨白得如同新糊的窗纸,没有一丝血色,看向那座贞节牌坊的眼神,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惊骇,以及…一丝在巨大恐惧压迫下艰难挣扎出的、冰冷的明悟。
这牌坊!这所谓的“节烈荣光”!它根本不是什么象征!它是一座用无数女子血肉和白骨垒砌的巨大墓碑!下面镇压的,是积累了数百年、足以吞噬整个槐树坳、让日月无光的恐怖凶物!那古井深处窥视的冰冷存在、那老槐树下沉塘的怨毒低语、那牌坊下徘徊泣血的红衣怨影…恐怕都只是这巨大凶物的不同侧面,或者…是被它束缚、折磨的可怜亡魂!它们都指向同一个核心——这座牌坊,以及它背后所代表的、那冰冷而残酷的秩序!
而七爷…那座笼罩在神秘阴影中的祠堂…在这张由怨毒、血腥和诅咒编织的巨大恐怖之网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是镇压者?是维护者?还是…本身就是这张网的一部分?那声驱邪的破锣,是祠堂敲响的吗?他们是在维持一种脆弱的平衡?还是在…饲养着什么?苏楠脑子里冒出个荒谬的画面:七爷拿着小本本记录:“今日投喂怨气三斗,锣声驱散一次,消耗核桃油半钱…嗯,收支平衡。”
黄三爷那句带着狡黠与恐惧的警告——“知道多了死得快”——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清晰地烙印在苏楠的心头,显得如此真实、如此沉重、如此冰冷刺骨!它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威胁,而是近在咫尺的死亡预告!“知道多了死得快…不知道…可能饿死得更快…”苏楠苦中作乐地想。
苏楠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扶着那把冰冷、沉重、仿佛是他唯一支撑的破锄头柄,摇摇晃晃地站稳。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并非只是站在一个漩涡的边缘,而是已经有一只脚,踏入了那深不见底、翻涌着无尽怨毒与凶险的黑暗深渊。而那个散发着最浓重阴影、如同巨兽般蛰伏的漩涡中心…就在村子的另一头,在那座门扉紧闭、无人敢轻易靠近的——祠堂深处。
他艰难地转过身,目光穿透清晨稀薄的雾气,越过低矮破败的屋顶,死死地锁定在祠堂那两扇厚重、漆黑、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木门上。一种混合着极致恐惧与偏执探究欲的复杂情绪,如同毒藤般,在他疲惫不堪的心中疯狂滋长。“祠堂…七爷…盘核桃…破锣…窝头…工分…”他脑子里乱糟糟的,“这他娘的,比解二元一次方程还难…” 肚子适时地咕噜叫了一声,提醒他现实问题同样严峻。他叹了口气,扛起锄头,认命地走向那片该死的石头地,背影萧索,嘴里嘟囔着谁也听不清的话,大概是在问候赵铁柱的祖宗十八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