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潮涌动·叛乱平息·忠诚与背叛 (第2/2页)
“他们说……是咱们……救了他们。”一个脸上还带着硝烟痕迹的年轻队员,结结巴巴地递过来一张从霍金斯衣袋深处搜出的纸片。纸片被血汗浸透揉皱,上面清晰罗列着所有约翰国叛乱参与者的名字,笔迹冷酷而精准。然而,胡泉的目光凝固在名单旁边那一行用铅笔潦草添注的小字上——“自愿加入”!瞬间,历史教科书上那些被无数次强调又被无数次淡忘的文字,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重新击中了他:被铁与火强行开拓过的异乡土地上,埋下的种子永远不止一种——压迫之种带来绝望的苦果,而反抗之种,在每一次黑暗的重压下,都悄然积蓄着冲破坚硬地壳的力量。忠诚?背叛?唯有在这片饱受蹂躏又渴望新生的土地上,才能找到那支离破碎的真相。
当担架抬起布莱克壮硕却因失血而苍白的身躯时,他突然用那只未受伤的手,死死攥住了胡泉的前襟衣袖。
“还有……那个被我打碎的杂种……临咽气时告诉我……”他声音嘶哑断裂,带出嘴角混着血丝的沫子,“老格雷森……他在总督府地底下……藏了真正要命的东西!”胡泉下意识地顺着布莱克提醒的目光急遽望去。城市东方的朝阳正跃出海面,把整个城市染成一片磅礴的赤金之色!总督府那高耸的、带着不列颠帝国傲慢气质的尖顶,在刺目晨曦里巍然矗立。那里飘扬过百年的米字旗不见了踪影,此刻升起的竟是一块巨大的、刺眼的白布——那是城中富商巨贾,唯恐致远舰队的怒火会降下毁灭的炮火,惶惶不安、连夜组织升起的大白旗。
潮水般的欢呼声浪越来越汹涌,从各条街巷最终汇集奔腾入宽阔的港口广场大道。一张巨大的、粗糙异常却充满力量的旗帜在人海中艰难地起伏——自制的巨幅龙旗!那暗黄的旗面是由无数废弃的面粉口袋缝制染成,一条怒张的银鳞巨龙盘踞其上,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鳞片的材料被揭露竟然是撕开的糖果锡纸。人群中一位裹着破旧暗色披肩的老妪,颤巍巍地端着盛满热汤、边缘有着豁口的粗瓷大碗,奋力塞进一个倚靠在墙边休息的年轻士兵怀中。胡泉看得分明,那个豁口,绝非岁月磨损,分明是巨大外力重击留下的印记——那极可能是当年总督府的爪牙闯进门庭强征土地时,愤怒又无力的原主砸碎瓷碗以对抗命运留下的痕迹!
一个士兵捧着同样的粗陶碗送到了胡泉面前。碗里是熬得浑浊却散发着热气的土著肉汤,辛辣刺鼻的味道混合着人群的汗味,异常真切。胡泉沉默地接过,碗口边缘那个锋利的缺口,如同一个无声控诉的冰冷句点。碗中腾出的水汽瞬间模糊了他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片。水汽弥漫中,那些粗糙欢腾的面孔变得模糊遥远又触手可及,手中这碗灼热到烫手的粗陋汤食陡然传递来一种沉甸甸的顿悟:这些黑发黑眸的人们今日街头如此汹涌的欢呼拥护,为的哪里是他指挥的铁甲巨舰和致远军旗?他们簇拥所向的,仅仅是一个微末却最原始、几乎被彻底遗忘的祈盼——一块能够安稳耕种、无人再敢践踏的土地,一张黎明之后可以摆放粗陶汤碗的桌子,一个不需枕戈待旦、安稳到能够品尝粗劣汤食的未来黎明。
司令部的木质窗棂上还凝结着昨夜冷雾化开的水珠。厚重的航海图铺陈在宽大而古旧的橡木桌上,潮湿的海气在图纸表面浸润出一片朦胧的水痕。胡泉的目光沉沉落在地图上海水最深处那片用红笔勾勒的悉尼港的位置。他缓缓伸出拇指,蘸了蘸布莱克臂膀被简单包扎后依然渗出浸透绷带的粘稠血迹。
指尖的殷红点在图纸上悉尼港那深蓝色的区域,缓慢晕开、弥漫、下沉。那色彩深沉的扩张与下陷的形态,刹那间刺痛了他的眼睛——太像太像了……那火红的、无法抗拒的漩涡,永远定格在《马关条约》签订前那场血染的海战,死死拽住致远舰下沉的那个瞬间!昨日霍金斯在火药酒桶和***火间所吼出的狂妄预言,以及名单旁那行刺眼的小字“自愿加入”,无数念头交织成冰冷的荆棘,狠狠扎进他的意识深处。
他猛地抓起桌上的羽毛笔,尖利的翎管在昏暗中划过急促的线条,在图纸边缘墨迹未干之处,写下了一行铁画银钩、墨汁淋漓的文字:
“铁甲巨舰的炮口指向永远只是表象。真正的防线,从来只在人心所向的那个地方!”
古老市政厅楼顶笨重的大铜钟,不紧不慢地奏响了七下沉雄的长音。清晨的阳光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倦,终于彻底刺透了整夜覆盖在悉尼上空的浓重烟尘和铅灰积云,在湿润的街面和建筑上投下清晰而长长的、由无数个生命拓印出的暗影。胡泉缓缓摸出怀表,那个黄铜小物件在晨光中闪动着温润的光泽。咔哒一声轻响,铜盖弹开,里面赫然嵌着一张少女微微歪头、笑容灿烂的小照,背景里隐约可见校园内盛放的樱花树,她俏皮地比着“V”字手势。照片里的花开刹那绚烂如雪,是和平世界里最纯净、短暂的一个切片。而此刻他眼前、指尖所染、心中所感的,却是另一方浸透了血泪的海岛,挣扎着,在铁与火被粗暴撕裂的伤痕边缘,迎来艰难又微弱的、新生的第一缕脉动。
这时,窗外石板路上传来担架轮子滚动的声响。胡泉抬眸望去,布莱克略显苍白的面庞正好透过格栅窗撞入他的眼帘。担架上的魁梧汉子看见窗后的胡泉,艰难而执拗地试图抬起那只未被绷带缠绕的手,在空中缓缓、却无比清晰、无比坚毅地模拟出一个扣动扳机的动作——那是战士之间最沉重的致意。
胡泉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用力地点点头。随即,他也缓缓抬起自己那支曾握紧海军将官左轮、此刻却还残留布莱克血痕的手,同样以一根食指,在冰凉的空气中无比凝重地扣动了一下并不存在的扳机。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臂膀不经意带倒了桌角那座黄铜铸造、盘踞着东方螭龙的烛台。金属撞击地板发出沉闷的钝响,昨夜曾经燃烧过彻夜的微小火苗,在清晨盛大光明的强势围拢下,最后剧烈而徒劳地跳跃了三四次。烛芯顶端最后的微光最终熄灭在那只昨夜曾在市政厅巷战里打翻在地、此刻盛满了半桶混浊杂物的铁皮桶里。“滋”的一声轻响,像一声叹息,沉入了铁皮桶底那无可测量的幽暗深处。
窗外的欢呼仍未停息,海风依旧带着未散尽硝烟的腥气,执着地撞着司令部的木窗。胡泉静静凝视着辽阔的航海图。悉尼港碧蓝深邃,致远舰粗壮的烟囱在晨光中正喷吐出淡淡的、向上卷动的黑色烟柱。一切才刚刚落幕,他却无比清晰地听到了更为巨大的历史巨轮碾过天际的轰隆之声。然而,就在那无休止的沉重感几乎要压弯脊椎的时刻,一阵清晰纯净、如同溪流般跳跃的童声穿窗而入,直抵耳鼓!
“冲啊!致远号!”
“开炮!开炮!”
几个头发卷曲、肤色深浅不一的孩子正兴奋地挥动着长长的竹竿,在港口广场湿漉漉的晨曦里奋力“厮杀”,竹竿的顶端,竟也用粗劣的颜料涂画着铁甲舰狰狞的炮口轮廓。他们模仿着炮击的轰响,稚嫩的面庞上只有纯然的兴奋和对“胜利方”致远舰队的无限憧憬,全然不见这片土地曾遭受过的深重苦难。
胡泉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孩子们雀跃奔跑的身影上,指腹下意识地摩擦过***沉甸甸的枪柄。那冰凉的金属触感依旧,但此刻握在掌心,却仿佛与远方那些孩子竹竿上的炮口、那面粉袋缝制旗帜上粗糙银箔的龙鳞产生了奇异的联系。那不再仅仅是武器冰冷的重量。那是一种传承的希望之重,一种在废墟之上重新点燃的、向前的力量。炮舰也许会沉默,炮管终有冷却时。唯有这脚下浸透了血与泪、却依旧倔强渴望安稳一餐的土地,和土地上重新响起的童谣,才是真正的、属于大海与陆地的,永不沉没的铁甲长城。他深深吸了口气,海风中混杂的硝烟、血腥和初生的咸腥此刻竟有种莫名的肃穆。前方的海面辽阔无垠,暗流汹涌无声。那巨大的战场并非只在眼前这片海域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