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领风云.折戟沉沙.暗夜曙光 (第2/2页)
这片所谓的“林区”彻底沦为血肉磨坊。敌人狡猾地利用熟悉的地形进行反复穿插切割。他们三五成群,依托倒塌的枯木和侵蚀形成的土沟快速机动,忽左忽右,每次短促精确的射击都带走不止一条生命。枪声、刺刀入肉的闷响、骨骼碎裂的脆响、垂死者嘶哑的喘息和濒临绝境时发出的诅咒、嚎叫……所有的声音在这高温的焦油罐子里剧烈搅动、发酵。
当李云龙被几个悍勇的亲兵拖出那片修罗场,架上一匹临时寻来的栗色矮马时,已是暮色四合,将天地染成一片污浊的暗紫色。夕阳将荒原和人群投下长长的影子,被风吹着微微晃动,如同亡魂在**。他艰难扭头回望,视线穿过扬起的沙尘——那片他们曾寄望于生机的开阔灌木地边缘,断臂残骸与破碎的灰蓝军装散乱地堆叠着,像地狱入口丑陋的装饰。最后被拖出来的一个小兵,胸口一片模糊,手臂无力地垂着,眼睛却死死盯着撤退的方向,不知是死是活。
死寂笼罩着残存的营地,风声在砂砾间穿梭的低鸣都显得格外凄厉。
担架用树枝和破布临时扎成,**声细细密密地在营地里流淌,仿佛永远无法止息的流血脉络。那些还能睁眼的士兵,空洞的眼神深处,沉淀着白日里那血与沙的炼狱阴影。李云龙独自坐在刚刚支起的营帐中,沾满同伴与敌人血块的靴子重重落在地上。没有水净手,他直接用沾满血污的手去解开身上那件硬梆梆、被汗水、血痂和沙粒胶合的军装,撕扯时,干涸的血痂碎裂发出“沙沙”声。
帐帘被小心翼翼地掀起一道缝隙。司务长探头进来,声音枯涩得像砾石摩擦:“营长……炊事班……水实在不够,老张他们几个……怕是不行了。”司务长布满皱褶和汗渍的脸上,肌肉因竭力抑制情绪而微微抽搐。
李云龙没有立刻抬头。他正把染成暗褐色的军装丢在脚边,像扔下一件沾着血肉的秽物。他解开衬衣,胸膛暴露在沉闷的空气里,那皮肤上,几道深深嵌入盐垢的擦痕清晰可见。良久,他才对着那碗浑浊的、映着一抹微弱油灯光芒的浑水开口,每个字仿佛都耗尽了力气:“……活着的人,都先顾着,一个也别……落下。”他捧起陶碗的手,粗大的骨节在灯光下显得异常突兀,指关节擦伤处,有血珠缓缓渗出。他缓缓啜了一口泥汤似的浊水,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帐内再次恢复死寂。他坐在弹药箱上,目光虚虚停留在油灯跳跃不定的小小火苗上。白日里每一个细节——从侦察消息反馈时那股不祥之感的忽视,到决意冲进那片致命开阔地的意气驱使——在火苗跳跃的阴影里反复灼烧。士兵们挺着刺刀冲锋,扑倒的身体,被弹片撕裂的脸庞,还有二连连长扑过来的沉重分量……一遍遍碾过。汗臭混杂着血腥与伤口腐烂的甜腥气如同实质的粘稠裹尸布,勒得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叶割裂般的疼痛。
沉默的时间流逝。终于,他起身,脚步沉重地踏出营帐。
沙漠的夜,空旷而死寂,带着一种蚀骨的冰冷,与白天的灼热形成残酷的对比。那风里的血腥气与硝烟味似乎散开了些,又或许只是被更庞大的东西稀释了。李云龙抬起头。天空,一片无垠的深蓝丝绒上,星辰如同亿万颗冰冷的碎钻,被一只无形巨手随意倾泻下来。群星间,一个异样清晰的巨大十字架悬垂于墨蓝天幕——南十字星座,冰冷锐利地指着他脚下这片流血的土地。他猛地深深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像无数针在扎。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出血的下唇,舌尖清晰地尝到了沙砾的苦涩和尚未散尽的血腥咸锈。疼痛与这死亡的苦涩滋味,仿佛某种黑暗而刻骨的燃料,轰然点燃了他身体深处蛰伏的东西。
他魁梧的身影在星空的笼罩下如同凝固的山峦。血液在受损的胸腔和血管里奔涌鼓动,甚至能听到耳中低沉的回响。他的身体如同被冰封后解冻的大地,从内里震荡开来。“看呐,”一个喑哑、却带着奇异力量的声音在他意识深处响起,并非对旁人说,而是直接凿进他自己的颅骨,“看见那些亮光了没?那是命!是血!是咱们倒下的兄弟还没闭上的眼睛!”李云龙紧握着腰间的刀柄,粗糙的手指仿佛要从那冰冷的金属上,从那些熟悉的、但已永远失去的温度纹理里,重新汲取一种支撑天地不至于崩塌的力量——直到紧握刀柄的指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青筋在手臂上狰狞暴起。
沉寂营地边缘一个简陋的窝棚里,幽幽燃烧着一小堆篝火。火焰跳跃着,舔舐着上方那只简陋铁皮罐浑浊的液体,发出轻微的咕噜声。一个满脸沟壑的老者坐在篝火边,他穿着一件无法分辨原始颜色的破烂坎肩,露出虬结黝黑的臂膀和上面布满的黑色斑纹。眼神浑浊却深沉。他叫库纳,沉默如同北领地深处的岩石,是侥幸活下来的几位原住民之一。
李云龙在他面前坐下,刻意与火光隔开一点距离,让自己半张脸隐在跳跃的阴影里。他不再是白日里挥斥方遒的将领,而像一头舔舐伤口的巨兽。“库纳,”李云龙的声音很低沉,混杂着不加掩饰的疲惫,“告诉我,约翰佬的腿是怎么插进这些石头缝里的?”他粗糙的下巴点了点篝火光芒之外,那片被浓重夜影与巨大沉默吞噬的、如同洪荒巨兽脊背般的起伏荒原。
库纳苍老的眼神在火光闪烁中动了动,投向无边的黑暗。他并未立刻作答,伸出枯树般的手,用一根烧焦的细小树枝,小心翼翼地翻动着篝火边缘一小堆东西。那是几块形状奇特、被刻意垒放的灰白色石头,其中一块较大岩石的表面,竟用烧过的木炭描刻着三个歪歪扭扭、形似箭头的符号,指向截然不同的方向,另几个小石块则散布排布,形成一个类似包围圈的简陋图案。那些石头的摆放角度,那些线条延伸的趋势,竟隐含着某种关于这荒漠脉搏的原始密码。
这无声的语言如同闪电劈开了李云龙的脑海!他想起白日里那片开阔地带被屠杀的绝望——敌军如同蛰伏的毒蝎,精准、诡秘,从岩石的缝隙、从枯死的树干后面、从自己根本未能识别的微小地形褶皱里钻出来。库纳那被岁月和苦难磨砺得如同化石般的手指,正以最原始的方式,在石块的排布上,勾勒出约翰鬼蜮伎俩的根源——大地!这片土地每一个微小的起伏和扭曲,每一条隐蔽的侵蚀沟壑,每一处凹陷的沙坑和凸起的孤立风蚀柱,都是他们赖以设伏、遁形、展开致命猎杀的依托!
一种冰冷的醒悟如同雪水浸透了他的脊椎骨。他攥紧的拳头,指缝里嵌满了白日挣扎沾染的沙砾和血痂,此刻在微微颤抖。血泡在指关节的擦伤处积聚、撑开,细微的疼痛锥刺着他。不是败在刀锋不利,不是败在勇气不足!是败在脚下这片沉默而灼热的土地,背叛般向他展示了最险恶的深谷。
营帐外,操练声再次响起,比往日更凶悍、更执拗,如同受伤野兽的低吼。但在李云龙的感官深处,风沙的摩擦声中,那些被沙层覆盖着的原住民祖先走过的路径,正从库纳石头无声的言语里渗出微光,通向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