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元流转·千帆竞发·赤土新声 (第1/2页)
公元一八七零年,岁次庚午。炎华国开基立业之元年,赤土新颜,万物勃发。
新洲大陆之门户,悉尼湾。晨曦未晞,海天混沌。浓稠的灰白晨霭,沉甸甸地压在海面上,仿佛亘古未开的鸿蒙。蓦地,“呜——呜——”,两声雄浑而悠长的汽笛,如开天辟地的巨斧,从“海神号”铸铁的喉咙深处猛地劈出!这声音,裹挟着滚滚的浓烟与无匹的蒸汽之力,蛮横地将厚重的雾幔撕作缕缕破碎的絮片,飘飘洒洒,露出远方大陆硬朗而陌生的轮廓。这便是郁金香王国东白象国公司麾下巨舸——三桅蒸汽风帆战舰“海神号”,正拖着沉重的锚链,犁开铁青色的海水,缓缓向那片刚刚易帜的传奇新岸靠拢。
船首柱上,那尊历经万里风涛、盐渍斑斑的青铜海神涅普顿雕像,在初露云缝的金色阳光照射下,泛着陈年苔藓般的湿绿锈迹。它手持三叉戟,怒目圆睁,似要镇压这片不安分的新海。然而,其目光所及之处,一座拔地而起、造型奇崛的全新灯塔,巍然耸立于新建码头之巅。灯塔顶端,并非传统的圣光或风信标,而是一只昂首盘绕、鳞爪贲张的青铜蟠龙!这龙,龙身裹满火焰云纹,龙首睥睨四顾,浑身浸润着工业之力的刚硬线条,龙睛深处,竟镶嵌着巨大的反射镜片,一道穿透迷雾的清冷光束,锐利地扫过海面,仿佛在宣告一个崭新的纪元和不容置疑的主权。一神一龙,一中一西,一新一旧,隔着数十丈的鸥鸟盘旋的空间,森然对峙。空气中弥漫的不仅是海腥、煤烟和润滑油的混合怪味,更有一种新旧世界力量无声碰撞、激烈交锋的凛冽寒意。
“海神号”的大副,扬·范·德·布鲁克,一个骨架粗大、面色如赤铜般沉郁的中年汉子,正站在上甲板,焦躁地用手捻着珐琅鼻烟壶光滑的边缘。他那双鹰隼般锐利的蓝灰色眼睛,紧盯着岸上那片喧嚣蒸腾的景象,眼皮却不由自主地微微跳动。码头上,嘶吼的、喷吐着黑白烟柱的钢铁巨兽——蒸汽动力货车,如同从神话里走出的机械夔牛,身后拖着令人望而生畏的长长铁皮车厢,“哐当!哐当!”地在铁轨上来回奔突。铁轮每一次撞击冰冷的铁轨,都发出一连串沉闷而急促的金属撞击声,像有人举着巨大的锻锤,一下下,狠狠砸在布鲁克的太阳穴上,震得他一阵心悸。眼前,巨大的铁爪机械臂有节奏地升降开合,正将如山丘般的澳洲上等羊毛捆、闪着乌沉沉光泽的高品相赤铁矿石,轰隆作响地装入那些巨兽的腹中。这是何等狂暴的吞吐?
船长彼得·海因茨——一位蓄着浓密灰白胡须、脸庞如饱经风暴侵蚀的橡木般的老人,叼着他那标志性的石楠根烟斗,踱到布鲁克身边。烟斗里喷出的劣质烟丝气味异常辛辣。他用被烟草熏得焦黄的手指,指向悉尼城西的天际线,喉间发出低沉咕哝:“扬,看那里!看那些烟囱!上帝之怒也没有如此多、如此粗壮的黑蛇!”布鲁克循着他烟斗所指望去。只见城西那片往日荒草萋萋、山丘起伏之地,如今被一片规模浩大的钢铁森林所覆盖!十二座庞然如巨人墓碑的高炉拔地而起,正一刻不停地向苍穹喷吐着浓烟。近处炉口喷出的是墨汁般的黑雾,升腾数丈,渐渐被高空的风稀释、搅动、揉碎,在半空中转化为污浊的灰褐色,而更高的天穹深处,这些浓烟竟化作了一道道轻柔的、带着几分诡异的淡白轻纱,绵延铺展,几乎遮蔽了半壁青天。海因茨狠狠吸了一口烟,仿佛要压下心中的某种骇然:“约翰牛治下的年月,新南威尔士的空气里,只有牧羊人木棚里升起的、比兔毛还要纤细的几缕青白炊烟!”
布鲁克没有立刻回应。他缓缓蹲下身,黑色皮靴踩在潮湿、布满油污的木质甲板上。他那如海盗般粗糙有力的指头,用力蹭过码头边缘一块花岗岩石板。一层黏腻的、闪着暗褐色琥珀光泽的油膜正死死地扒在冰冷的石缝里,那是巨型蒸汽机泄露出的润滑油,经日晒与碾压,已凝结成肮脏却坚硬的“珠泪”。“总督府的秘密文件里说,”布鲁克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他自己也不易察觉的艰涩,“炎华人用一种从未见过的……‘德制转炉’,把铁矿变成钢铁的速度,像恶魔施法一样,竟然比我们最快的炉子还快上整整三倍!”
“叮铃铃——叮铃铃——”一阵清脆欢快的铜铃声自港口内街的拐角处飘来。声音轻快跳跃,瞬间冲淡了这钢铁码头的肃杀与沉闷。一群身着统一靛蓝色粗布短褂、背着藏青色帆布书包的少年男女,像一群挣脱束缚的小马驹,踩着轻快的步子跑了过来。他们面庞红润,眼睛明亮如溪涧中的黑曜石。尤为醒目之处,是每个孩子书包正面都绣着一个奇特的徽记:一只孔武有力的沙袋鼠前肢紧抱着一枚盘绕飞腾的龙珠,袋鼠温顺的头颅亲昵地依偎着巨龙翻涌的身躯,两股来自不同古老土地的生命力在此奇妙交融。奔跑中,一个年纪最幼、个子矮小的男孩脚步趔趄,猛地向前扑倒,怀里的书本散落一地。布鲁克的目光如鹰隼锁定般扫去,看到的不是预想中烫着金边、画着十字架的厚重圣经,而是一册线装蓝封书籍——封面上几个方块大字分外清晰:《天工开物·澳洲矿冶篇》。书页散开的一刹,布鲁克赫然瞥见一幅木刻插图:背景是一座巍峨的钢铁厂,烈焰熊熊,巨大的杠杆蒸汽锤正高高举起,带着万钧之力,朝下一件奇特的物件狠狠砸去——那物件纹理分明,赫然是约翰王国象征无上权威的王冠!王冠在巨锤下方,如破铜烂铁般扭曲变形。这一幕,如一根淬了毒汁的冰针,瞬间刺穿了布鲁克的心脏!他脑中嗡然作响,猛地想起数月前在巴达维亚城肮脏的港区小路上所见:几个瘦骨嶙峋的爪哇少年,捧着简陋的涂蜡木板,正用颤抖的手指,笨拙地、一遍遍描摹着屈辱的郁金香语字母。那麻木的眼神,与眼前龙元照耀下奔跑少年的蓬勃生气,宛若地狱与天堂之别!
步下“海神号”,穿过迷宫般的码头和仓库,布鲁克一行踏入了悉尼交易所那穹窿高耸的巨大殿堂。空气中弥漫着雪茄、新印刷钞票与人类体味混合的奇诡气息。人声鼎沸,汇成一片嗡鸣的海洋。在这片海洋的一角,阳光透过巨大的拱窗斜射而下,照亮了堂吉诃德国籍商人卡洛斯·门德斯那因惊疑不定而略显苍白的侧脸。他正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腹,极其专注地、一遍遍地、反复摩挲着一枚闪亮的金属圆片。这是一枚全新的银币——“龙元”!币面中央,那精雕细刻的龙纹仿佛要从冰冷的金属中腾飞而出,每一片龙鳞都凸凹有致,龙身缠绕着枝叶繁茂的桉树和袋鼠的奇特组合。更令人叫绝的是,龙睛、鳞片边缘与袋鼠油亮的皮毛部分,竟巧妙地嵌入了不同色泽的合金——赤金、暗银、幽紫——当门德斯将它稍稍倾斜,迎向阳光,一道梦幻般的、流动的七彩光晕便瞬间浮现在冰冷的金属表面,如同活物在呼吸!更令他心神震动的是,银币边缘那圈细密的铭文:“炎华纪元制”,“自强不息”。那“自强”二字,已被无数粗糙或细腻的手摩挲过,字槽里泛着温润而执拗的哑光。
“三厘……只有三厘的……关税?”门德斯抬起头,用带着浓重卡斯蒂利亚腔调的、磕磕绊绊的华语,对着面前一位身穿藏青色缎面长袍、头戴六合一统瓜皮小帽的账房先生发问。他的眼神里充满不可思议的迷惘。账房先生手中的红木框黄铜黑杆算盘正发出清脆而高效的噼啪撞击声,那是数字在飞舞。“先生说的没错,”账房先生语气平静,指法娴熟,头也不抬地回答,“出口货物,若为本土所产农品,譬如这些上等羊毛、上谷之麦、活畜牛羊,一文关税不取,畅通无阻;若自外洋进口工业之品,无论机器、布匹,抑或南洋之香料、南洋之象牙,仅收三分利钱作为关税。唯有一种,”账房先生终于停下拨算珠的手,抬起眼皮,那眼神温和中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严厉,“鸦片、吗啡、迷幻粉剂,无论生熟,不论由何人走私运贩而来……一旦入境,便课以百倍、千倍之重税!其罪等同叛逆!斩立决!”
“约翰牛在的时候,俺们新洲上好的羊毛,想卖给谁,卖给哪一国、哪一港,脖子上都得套着伦敦城大商贾们定的嚼子!”一个嘹亮粗犷、带着浓重北方官话语调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门德斯侧身一看,是个穿着细帆布工装、手腕上赫然露出一截精致黄铜表壳机械腕表的精壮华人汉子,正推着一车货物站在旁边,脸上带着三分骄傲七分感慨的笑,“那些穿燕尾服的洋老爷,坐在泰晤士河畔喝着下午茶,掐着指头就把俺们的血汗钱算计得精光!可现在,”他一指码头上正被吊装进一艘三桅炮舰侧舷货仓的羊毛巨垛,“瞧见了没?那是俺们自由兄弟会的货!不用看任何人脸色,直接装船,下月此刻,就能在广州港、在厦门港卖出天价!比往日,翻上两番不止!”
布鲁克不动声色地混迹在人流之中,身子微微侧向行情公告牌的方向,眼神却如最警惕的猎豹,捕捉着空气里每一缕可能传递信息的声波。当那句石破天惊、颠覆他半个世纪常识的议论——“国有工厂每年分红四分之一给工人”——如同炸雷般钻进他的耳膜时,他那捏着一撮上等鼻烟叶的粗指猛地痉挛收拢!“噗嗤”一声脆响,指缝间青黄色的烟叶竟被他下意识爆发的指力碾成了齑粉!烟叶浓郁的辛香瞬间弥散开去,盖过了交易所浑浊的空气。
就在这瞬息之间,布鲁克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一根立柱的阴影里,一个穿着剪裁得体的伦敦格纹西装、身影敏捷如鼬鼠的男人。此人正低着头,用一支纤细的鹰头金笔,在一册看似普通的皮质封面笔记本上飞速记录着什么。布鲁克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胡安·佩雷斯!约翰王国派驻马尼拉总督府的资深情报官!一个专为东白象国公司刺探技术机密、散布流言、收买叛徒的行家里手!去年在新加坡东白象国公司分部的秘密情报会议,此人就坐在离他不远处!佩雷斯也到了新洲?布鲁克的后脊瞬间爬过一阵寒流。
次日清晨,当郁金香商人范德维尔那擦得锃亮、鞋尖镶鳄鱼皮的昂贵皮靴,刚刚踏上海神号舷梯下悉尼港的青色条石板路时,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食物香气、汗味和人语的热浪,猛地朝他拍来,撞击得这位穿着紧身鲸骨腰封、步履讲究的老派绅士一个趔趄。然而,这声音却并非他想象中殖民地常见、令人心塞的苦力疲惫**或监工叱骂,而是一片清亮得如同海鸥鸣叫的吆喝声浪:
“叉烧包!新出炉的叉烧包!香喷喷!一文铜钱管饱两个!”
“艇仔粥!滚烫鲜甜艇仔粥!两文一碗!米粒开花,鱼骨化渣!”
“上帝啊……愿主怜悯……”跟在范德维尔身后的堂吉诃德国商人加西亚,这位向来以奢华和挑剔著称的塞维利亚贵族后裔,此刻手中的古巴雪茄竟被惊得脱手坠落。他慌忙弯腰去捡那粗大的雪茄,视线却扫过身旁一个简陋木质粥摊的价目牌。牌子简陋,墨汁书就的几个方块字却像烙铁般烫入他的脑海:【劳工特供!米糕一团,鲜豆浆一海碗,只需一文钱】!牌下,几个穿着帆布马甲、露出黝黑结实臂膀的码头装卸工,正安然地蹲在两张搭起的长条木板凳上用餐。他们手中捧着的,是粗瓷大海碗。碗中热气腾腾的米糕,白得如同南阿尔卑斯山顶新落的初雪。碗边放着更大的粗瓷碗,里面是冒着蒸腾白汽、浮着厚厚豆皮的浓稠豆浆!这情景,整洁、安宁,带着一种朴素的满足。
范德维尔,这位老于算计的东白象公司买办,心中疑窦丛生。他紧走几步,拦住一个刚刚放下海碗,用袖口抹着嘴、打着饱嗝、正准备去上工的赤膊大汉。范德维尔脸上挤出商人惯有的亲和笑容,将一枚光可鉴人的荷兰银盾硬币塞了过去:“嘿,老伙计!你们……新洲这里的劳工,每天……都像这样吃?”范德维尔的声音带着试探与难以置信的迷惑。
那大汉斜睨了一眼那枚闪闪发光的银盾,嘴角不屑地撇起一丝嗤笑,他根本没伸手去接,反而带着几分自豪拍了拍自己腰间那块厚实的铜牌。铜牌用皮带系在腰间,擦得锃亮,牌子正面赫然铸有清晰的龙纹、袋鼠图案和一串数字与汉字:“看清咯!炎华国国营悉尼船厂,三级工!月饷正三枚龙元!”他黝黑粗糙如老树皮的手指掰算开来,声音洪亮坦荡,如同在宣告一项神圣的权利:“俺早饭,就这米糕豆浆,花半文钱!顶饱!晌午来碗鱼汤面,有咸鱼干、有青菜叶子,一大海碗,花一文钱!晚上收工回家,半斤米蒸的香米饭,一大勺荤素炒菜,炒肉片、咸菜炒黄豆、或是烧萝卜炖肉,顶多花一文半!顿顿!俺说顿顿!都得见着油花荤腥!”他的声音在清晨嘈杂的码头清晰地炸开,引来周围几个工友赞同的哄笑声。
“万能的主啊!”加西亚失声叫道。他那昂贵的鹅毛笔此刻已不是在记账,而是在羊皮账本上演算一场颠覆信仰的噩梦!他口中念念有词,数字如子弹般喷射而出:“三文钱……吃三顿饭?一顿有荤有素?巴达维亚的甘蔗园……那些苦力……他们一天拼死拼活干十四个钟点,汗流得像盐碱滩上的水洼……他们的血汗钱,只够买……只够买一磅爬满米虫的发霉糙米!连买把盐都不够!”他猛地揪住一个路过、身穿靛蓝色斜纹布制服、佩戴着制式黄铜徽章的年轻税吏,失态地喊道,“告诉我!你们向这些上帝抛弃的……他们征……征多少税?”
蓝布青年并无愠色,神态平和,但眼神却锐利明亮。他动作熟练地从肩挎的牛皮公文袋里抽出一卷崭新的绢本册子,册子封面用沉甸甸的篆体大字烫着《炎华商税则例》。他指着翻开的第一页,用清晰的口吻宣读:“农税方面,不论主粮、果蔬、牧产、渔获,一亩田地或水域,产出一百斤应税物,仅纳五斤归公。商税则看盈利,小本经营,月利不满十元龙元者,免征。利钱过十元,则征其利的半成(百分之五)。此乃基税。”他的手指像标尺般划过绢册,准确地指向不远处矗立在码头栈桥边的一块高大告示牌。牌顶红底白字四个大字触目惊心——【累进税率表】!牌身如展开的判决书,密密麻麻列着条目。青年税吏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一种无形的威严:“至于像您这样,船队辐辏,生意遍及南洋、欧陆的大商贾,货物价值巨万,其获利丰厚,远超普通商贩。税法有规:利润超过一万龙元部分,课三成重税!一分不少!”青年税吏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海风里,字字如同沉甸甸的铅块。
两位老牌殖民商人,瞬间如遭晴天霹雳,僵立在嘈杂的码头上!范德维尔的脸色变得比脚下的青石板还要灰暗,而加西亚握着鹅毛笔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尼德兰东白象国公司在富庶的爪哇群岛,巧立名目,层层盘剥,对香料种植园主所征的苛捐杂税,累积起来竟高达产值的六成!而在堂吉诃德国控制的菲律宾吕宋岛,那些被强迫种植蕉麻和烟草的土人部落,其血汗换来的“贸易税”更加骇人听闻——竟高达七成!他们习惯了用鞭子、铁链和火枪榨取财富,何曾想过这南陲赤土之上,竟立起了一个如此截然不同的律法?这律法,似乎不只为敛财,更为……“安民”?这个念头,让两位商人的心头同时漫过一股冰水混合烈酒般的怪异滋味。
日落时分,悉尼港的喧嚣渐次沉入暮霭。海风裹挟着咸腥和煤烟,带来一丝疲惫的凉意。一家名为“海员之家”的海港酒馆,亮起了昏黄的煤油灯。劣质松木门窗无法阻隔里面传出的酒气与喧闹。浑浊的拉格啤酒特有的麦芽酸甜气息,混合着烟草和烤咸鱼的味道,从门缝里顽固地钻出。
酒馆角落里油腻的木桌上,胡安·佩雷斯正独自啜饮着一大杯浑浊的啤酒。灯光昏暗,掩盖住他眼中闪烁的精明。他装出醉眼迷离的样子,右手却在桌下,从一个镶嵌着玳瑁外壳、雕着隐秘纹饰的精巧锡盒里,悄然掏出几块黑褐色的鸦片膏,灵巧地用小刀刮下微量的粉末,混入酒杯中那金黄色的液体里。液体迅速晕开淡淡的棕灰色。他对着擦吧台的酒保,口齿模糊地、仿佛不经意地抱怨着,声音压得很低:“嗨……伙计……这些可怜的黑人(他指的是土著原住民)……现在……还在那些歪歪扭扭、漏风的树皮屋里挨冻吗?”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同情”,眼神却紧紧锁定酒保的表情。
擦着玻璃杯的酒保,一位约莫四十岁、脸颊上有道淡淡疤痕、眼神却明亮而警觉的汉子,手头的动作停了一下。他冷冷地瞥了佩雷斯一眼,嘴角勾起一丝不加掩饰的嘲讽:“先生,您这眼力劲儿……得洗洗了。总督府边上那条最阔气的红砖路,进去不远,就有一片敞亮的院子,红砖青瓦,挂着块顶显眼的大牌子:‘炎华第一公营土着工艺坊’!里边亮堂得很!国家按月给大匠师们发津贴,白胡子的老艾尔(土著长老)们带着小艾尔(指土著孩童),正儿八经地教着刻骨笛、雕树皮画、织草席子哩!这才是他们祖祖辈辈的手艺,老祖宗的体面!”酒保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底气,“上个月,就在那大院里,敲锣打鼓,炎华开国大统领徐公(化名)穿着常服,亲自给好几个成年的原住民小伙子主持了成人礼!那可是按土人老祖宗的规矩办的!大统领举着盛满袋鼠血酒的橡木大碗,跟那几个白发飘飘的长老们,碰碗仰脖就干了!那场面,嘁!”酒保的语气充满了自豪,“满城的报纸都登了头条!”佩雷斯手中的金笔杆猛地一滑!那镶嵌着珳玉的精巧笔尖,“咔吧”一声脆响,竟然在坚硬的桌面瞬间折断!一滴浓稠的黑墨水顺着断口喷溅出来,恰好落在他摊开的那本伪装成账簿的笔记本页中央。“地图”两字的墨迹上。墨迹在纸张上迅速洇开、扩散,不规则的边界在昏黄的灯光下蠕动着,诡异地、无比清晰地勾勒出了太平洋西南角那片广袤的……新洲大陆的轮廓!
就在这时,酒馆那扇吱嘎作响的松木门被大力推开。卡洛斯·门德斯带着一股海风闯了进来,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张色彩鲜艳、边缘有些褶皱的传单。传单顶头是一行遒劲有力的大字:【炎华国立新洲第一机械学堂免入学学费通告】!后面是详尽的课程设置和报名方式。看着这行字,卡洛斯的眼前猛地闪过新堂吉诃德国(墨西哥)殖民地墨西哥城大教堂旁那座高耸入云、戒备森严的教会学堂。那学堂,只对纯正堂吉诃德国血统的贵族子弟敞开大门。他曾亲眼看见一个皮肤黝黑的混血儿,仅仅因为躲在窗下偷听神父讲授拉丁文语法,就被教堂护卫一鞭子抽得皮开肉绽、滚下了台阶!在总督治下,“文明”似乎只配白人享有?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激荡,眼睛因为某种强烈的情绪而泛红。他看到旁边坐着的一个穿着工装、袖口同样露出闪亮工牌的工人正在就着一碟油炸花生米喝酒,便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抓住了工人粗壮的胳膊,声音带着一种近乎颤抖的急切:“你们的孩子……所有……所有平民的孩子……都有资格进这样的学校学习?
那工人被突如其来的抓握惊得手一抖,杯中残酒泼洒而出。他有些恼怒地用力甩开卡洛斯的手,不满地瞪着他,语气硬邦邦地答道:“废话!不都写了‘免学费’吗?!只要通过入学考核,管你爹娘是船厂铁匠,还是山上牧羊,是城里商贩,还是海边渔户,通通进得去!”他似乎觉得这种问题太过荒唐,为了证明什么,他索性抬起戴着工牌的手臂,指向酒馆那满是水汽的脏污玻璃窗。窗外更深沉的暮色尽头,坐落着一座肃穆的四层红砖楼房,楼房顶端竖立着一枚巨大的、用玻璃拼接而成的醒目红十字徽记!“瞧见没?”工人的手指笔直如矛,“那红砖楼!那叫第一公费施诊医院!去年才落成的!砖墙里外透出来的,就是一股子‘公平’味儿!俺家婆娘去年春上在那里头生孩子,接生的是从广州请来的名医,用药施护不差分毫,干干净净,母子平安!花销?”工人提高了嗓门,那声音在嘈杂的酒馆里依然清晰,“一个大子儿也没掏!国家全包!”
卡洛斯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整个人僵在酒杯与工人粗壮的手指之间,如同一尊刚刚遭受了巨大冲击、瞬间风化的雕像。那枚工牌上“工龄三年,有资格参与年终利股分配分红”一行小字,仿佛正闪烁着刺眼的嘲讽。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带着硫磺味和煤灰气的晨风吹过卧龙岗连绵的赤色矿脉时,布鲁克、佩雷斯、范德维尔等人组成的庞大商业观察团,终于来到了炎华国工业心脏的核心地带——卧龙岗钢铁联合制造总局。大地在微微震动。那震动并非源自某种不可预测的地壳活动,而是源于脚下一百丈深处,那巨大矿藏被唤醒后,通过纵横地表的钢铁脉络传来的、沉重而规律的心跳。
向导是一位穿着靛蓝色斜襟立领技师服、鼻梁上架着玳瑁框眼镜、神情专注而透着书卷气和实践淬炼后自信的年轻工程师。他拿着纸喇叭(扩音用),引着这群心怀鬼胎的各色人物,穿行在由钢铁巨构与嘶鸣蒸汽织成的庞大迷宫之中。目之所及,全是冰冷的管道、虬结的线缆、巨大齿轮咬合时发出的让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震耳欲聋的巨响陡然拔高,盖过了一切!众人不由自主地停步仰望。一座高度超过十二米的庞然高炉,通体黝黑,像一个沉默而暴烈的上古巨灵,正处在其生命最辉煌也是最为可怖的时刻——出钢!巨大炉体上方的工作平台上,身着厚实石棉防火服、面戴黝黑金属防护罩的工人如同火狱中的武士,正合力撬开那沉重的炉门。
就在炉门开启的一刹,一束强光如同凝固的岩浆流,带着焚尽万物的决绝与毁灭一切的愤怒喷射而出!刺得所有人瞬间闭上了眼!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撼天地、足以震碎灵魂的巨吼!如同传说中被镇压了万年的赤龙挣脱了锁链!不!那就是赤龙!液态的钢铁之龙!温度高达一千五百摄氏度的暗金赤红钢水,咆哮着、沸腾着,卷起滔天的烈焰与翻滚的浓烟毒气,势不可挡地冲出炉膛,顺着早已架设好的耐火黏土槽道,发出“滋啦滋啦”焚灭空气的爆裂声,汹涌奔腾地灌入巨大的、排列有序的钢铁模具阵中!钢水所过之处,空气仿佛都在燃烧,扭曲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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