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朕的规矩就两条 (第2/2页)
“天启皇兄以厂卫统合事权,罢黜东林。可结果呢?你们这些所谓的‘阉党’,内部又分出了多少派系?还不是为了各自的利益,互相纠葛,争斗不休!”
“一人起势,则其党羽尽皆鸡犬升天;一人势败,则其党羽尽遭清洗。”
“如今朕初登大宝,想必朝野之间,已经传遍了要尽罢阉党,再起东林的风声了吧?”
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如此党同伐异,门户相争,反复循环,这国,又怎么能好得起来?”
他盯着王体乾,目光如炬:“朕再问你,为何会有党争?”
这个问题,说实话,从来不在王体乾的思考范围内。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将自己一生的见闻都翻了出来。
许久,他才小心翼翼地回答:
“回陛下……奴婢以为,是……是为了一个‘利’字。”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人即势孤,则思结党以自重。为了各自的利益,自然就容易以乡土、师门、同年等关系,联结成党。”
“说得不错。”朱由检点了点头,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
“那朕再问你,既是为利,又为何党争会如此酷烈?非要将对方赶尽杀绝,置于死地,方肯罢休?”
这一下,王体乾是真的答不上来了。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能给出一个最无力的答案:“是……是因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错了。”朱由检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是因为,失败的下场,太惨了。”
“一旦在党争中落败,轻则罢官夺职,永不叙用。重则下狱、流放、甚至……死。死了都不够,还要抄家灭族,牵连子孙后代。”
“失败的代价如此沉重,胜者的收益又如此巨大,身处其中的人,又怎能不拼尽全力,不择手段?”
“整个大明的官场,就像一片黑暗的森林。所有人都在黑暗中潜行,每个人都是猎手,也都是猎物。”
“谁也不敢暴露自己,谁也不敢相信别人。一旦有人想要出头做事,露出了破绽,立刻就会被四面八方的冷箭,射成筛子!”
王体乾拜伏于地,听得这黑暗森林之语,竟然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可是转瞬间,他又将这一切抛之脑后,只是疯狂转动脑筋,只想着如何逃过这一劫。
朱由检站起身,走到王体乾身边,拍了拍他仍在颤抖的肩膀:“起来吧,别跪着了。”
王体乾颤颤巍巍地站直了身子,感觉自己的里衣都已经被冷汗湿透,贴在身上,又冷又黏。
“来人,上笔墨。”朱由检吩咐道。
很快,一个小太监端着文房四宝,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
朱由检指了指书案:“把你心中,阉党的名单,写一份给朕。”
王体乾的心,又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他几乎可以肯定,魏忠贤在死前,一定也写过同样的一份名单。
皇帝这是在……对答案?
他拿起笔,手抖得厉害,蘸饱了墨,却迟迟无法落下。
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代表着一个家族的荣辱兴衰。他笔尖的每一次起落,都可能决定这些人的生死。
他写写停停,将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写在纸上,并在后面附上自己的评语。
终于,他写到了自己的名字。
“王体乾”三个字,他写得格外艰难。他犹豫了许久,想到了自己的贪婪,也想到了自己在魏忠贤面前的谄媚,更想到了自己方才那一番剖心置腹的陈述。
最终,他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写下了八个字:“中贪,能中,附逆无奈。”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瘫软在椅子上。
朱由检拿起那份还带着墨香的名单,仔细地看了看。
名单上的人,与魏忠贤给出的那份,大同小异。
只不过,在王体乾这一行,魏忠贤的评语是:“小贪,能上。”
一个说自己“中贪,能中”,一个说他“小贪,能上”。
真是有意思。
朱由检放下名单,看着面如死灰的王体乾,缓缓说道:
“朕既然坐上了这个位子,就要立朕的规矩。朕的规矩,不多,就两条。”
王体乾立刻竖起了耳朵。
“第一,忠诚。”朱由检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在朕这里,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你们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只要是朕应该知道的,朕就必须知道。”
“而且,朕要知道的,必须是真事,是全部的真事。”
他顿了顿,没给王体乾表忠心的机会,继续说道:
“第二,不要伸手。拿了俸禄,就别再把手伸到国库里,伸到百姓的口袋里。”
朱由检拍了拍王体乾的肩膀:“国势艰难如此,只要这两条,你能做到,以前的事,朕可以既往不咎。”
“奴婢……奴婢遵旨!奴婢一定痛改前非,为陛下效死!”王体乾感激涕零,连连叩首。
朱由检长叹一口气道,“国朝俸禄低微,贪腐一事固然有人心之弊,然制度之失也难辞其咎。”
他看着王体乾一字一顿道,“朕会努力改变,但也希望卿等也一同改变了。”
王体乾闻言,居然流下泪来,长伏在地,泣声相答:
“陛下仁心圣德,体恤至此,奴婢等敢不效死。”
朱由检听完,内心一点都不相信。
但无所谓。
这种话,他说第一次,是没有人会信,没有人会听的。
没关系。
他会反复地说,跟每个人说。
听不懂的,不想懂的,会掉下去,能听懂的,愿听懂的,自然会跟上来。
他有的是时间——至少,理论上还有十七年的时间。
“行了,退下吧。”朱由检挥了挥手,“对了,明天一早,传田尔耕与张惟贤一同进宫见朕。”
“是。”王体乾应道。
“对了,前任锦衣卫掌事骆思恭,如今在何处?”朱由检突然又问道。
“回陛下,骆思恭自天启四年因年老引退后,便一直在家闲住。”
“年老?所以……他如今是几岁了?”
“应是……六十有五了。”
六十五……朱由检在心中摇了摇头,这个年纪,在这个时代,已经是风烛残年,怕是没什么心气了。
“他可有子嗣在朝中?”
“其子骆养性,现任锦衣卫百户。”
“骆养性……”朱由检念叨着这个名字,“此人年岁几何?为人如何?”
“约莫三十二三,为人……据说还算干练。”
朱由检点了点头:“传朕旨意,擢骆养性为御前禁军旗尉,即刻上任。”
“遵旨。”
“另外,再去传英国公张维贤,让他明日在田尔耕之后,入宫见朕。”
“奴婢都记下了。”王体乾躬身应道,见新君再无吩咐,便准备告退。
他刚退到门口,朱由检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
“今晚,就别去通知他们了。”
王体乾一愣,转过身来,不解地看着皇帝。
只见朱由检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莫名的笑意。
“让他们,都睡个好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