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 暗涌初生 (第2/2页)
名帖末尾有一行小字:“附奠仪白银五千两,良田三百亩(地契随奉)。”
五千两白银不算什么,但三百亩良田的地契随吊唁帖一同送来,这就有些蹊跷了。按礼制,奠仪多为金银、布帛、香烛等物,地契这类资产,通常不会在丧仪时赠送。
除非……是别有用心。
沈青澜将这份名帖单独抽出,继续翻看。接下来几个时辰,她查阅了百余份名帖礼单,发现其中有七份都附带了非常规的“奠仪”——有地契、有商铺干股、甚至有一份直接附了某盐场三年的分红契书。
这些馈赠者,多是世家出身,或与世家关系密切的官员。
她将这些名帖整理成册,心中已有计较。这些不是普通的吊唁,而是试探,是投石问路——新帝登基,这些人想用钱财铺路,却又不敢明目张胆,便借丧仪之便行事。
“沈典记。”一名小宫女在门口唤道,“周尚宫请您去一趟。”
沈青澜收起名册,来到正堂。周尚宫正在与一位内侍说话,见她来了,道:“沈典记,这是司礼监的孙公公。殿下有旨,命你协助孙公公,清查内库历年账册。”
孙公公年约五十,面白无须,笑容可掬:“沈典记,久仰。殿下吩咐,内库账目繁杂,需细心之人打理。听闻沈典记精通算术,过目不忘,特请相助。”
沈青澜心念电转。清查内库账册——这是要摸清皇宫的家底,更是要查永和帝在位期间的收支往来。萧景玄将此任交给她,是对她极大的信任。
“下官定当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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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三日,沈青澜白天在尚宫局处理丧仪文书,晚上则随孙公公清查内库账册。
内库位于宫城东北角,是一处重兵把守的独立院落。库房分金银、珍宝、绸缎、典籍等十余间,每间都有专人看守。
账房在库院东厢,三间屋子堆满了账册,有些已积了厚厚的灰尘。
“这是永和元年至十年的总账。”孙公公指着一排樟木箱子,“这是十一至二十年的。最近七年的账册在里间。”
沈青澜随手翻开永和十二年的一本账册。那是父亲蒙冤的那一年。
账目记录得很细致:某月某日,收江南织造局贡缎五百匹;某月某日,支取白银三万两用于修缮西苑;某月某日,赏赐某功臣黄金千两……
翻到六月时,她目光一凝。
“六月十七,支取白玉一方,交尚功局雕琢。用途:赏。”
寥寥数字,却让她心头一跳。尚功局是负责宫廷器皿制作、珍宝雕琢的机构。永和十二年六月,正是玉玺案发前一个月。
“孙公公,”她状似随意地问,“这‘白玉一方’可有明细?多大尺寸?雕刻成何物?”
孙公公凑过来看了看:“这得查尚功局的细账。内库总账只记支取,雕刻成何物、赏给何人,需查尚功局的出入记录。”
“尚功局的账册也在内库吗?”
“在典籍库。”孙公公道,“不过尚功局的账目繁杂,要找永和十二年的记录,怕是得费些功夫。”
“无妨。”沈青澜合上账册,“我去典籍库查查。”
典籍库比账房更大,高高的书架直抵房梁,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和樟木的味道。沈青澜在孙公公的指引下,找到了尚功局历年账册所在区域。
永和十二年的账册有厚厚三大本。她搬下来,在窗边的长案上摊开。
一页页翻找,终于在第二本的中间位置,找到了对应记录:
“永和十二年六月二十,收内库白玉一方,长四寸二分,宽四寸二分,厚一寸。奉旨雕蟠龙纽印。”
“七月十五,蟠龙纽印雕成,交还内库。”
雕成了印!尺寸与皇帝私印相符!
沈青澜心跳加速,继续往下翻。她想找到这方印之后赏赐给了谁,可翻遍整本账册,再无相关记录。
奇怪……雕成的印交还内库后,就该有出库记录。若是赏赐出去,必会写明赏赐对象、时间。
难道这方印没有出库?或者……出库记录被人抹去了?
她想了想,又返回内库总账,查找永和十二年七月的出库记录。果然,在七月十五之后,没有任何关于印玺出库的记载。
这不合常理。
沈青澜将这几处记录抄录下来,心中已有了猜测:永和十二年六月,永和帝命人雕了一方蟠龙纽印。七月雕成后,印没有赏赐出去,而是留在了内库。但后来这方印出现在了父亲的书房,成了“赃物”。
那么,是谁从内库取走了这方印?又是谁将它放入沈府?
能自由出入内库的,除了皇帝本人,就只有司礼监、尚宫局、内库管事等少数人。
她正沉思,门外传来脚步声。
“沈典记。”是玄七的声音,“殿下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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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三刻,养心殿东暖阁。
这里曾是永和帝批阅奏章的地方,如今萧景玄暂居于此。殿内陈设简朴,唯一显眼的是墙上挂着一幅《江山万里图》,据说是开国太祖御笔。
沈青澜进来时,萧景玄正站在图前沉思。他仍穿着孝服,背影挺拔却透着疲惫。
“殿下。”
萧景玄转身,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来了。坐。”
两人在窗下的榻上相对而坐。玄七奉上茶点后,悄声退下,带上了门。
“这三日辛苦了。”萧景玄看着她眼下的青影,“可有什么发现?”
沈青澜将抄录的账目递上,又详细说了自己的推测。
萧景玄听完,沉默良久。
“你的推测很有道理。”他缓缓道,“能悄无声息从内库取走御用之物,再放入大臣府中栽赃……此人必是宫内高层,且深得父皇信任。”
“殿下心中可有怀疑之人?”
萧景玄走到书案前,抽出一卷名录:“这是我让玄卫暗中调查的,永和十二年在司礼监、尚宫局、内库担任要职的人员名单。共三十七人,其中十一人已死,八人已离宫,剩下的十八人,如今仍在宫中任职。”
沈青澜接过名单,目光扫过一个个名字。当看到“周惠娘”三个字时,她手指一顿。
周惠娘——如今的尚宫周氏,永和十二年时是尚功局司制,正七品女官,负责珍宝雕琢、器皿制作。
“周尚宫……”沈青澜抬头,“她当年就在尚功局,且职务与玉雕相关。”
萧景玄点头:“我也注意到了她。但周惠娘在宫中二十余年,口碑一向很好,行事谨慎,从未出过大错。永和十五年升任尚宫后,更是兢兢业业。若无确凿证据,动她恐引非议。”
“下官明白。”沈青澜将名单折好收起,“此事需暗中查证。不过殿下,除了宫内之人,朝中必有人接应。否则单凭一个女官,难以构陷当朝太傅。”
“不错。”萧景玄眼神转冷,“当年的主审官是刑部尚书崔琰——德妃的叔父。副审是大理寺卿王崇——太原王氏的家主。这两人,一个已死,一个致仕。但他们的门生故旧,如今仍在朝中。”
他走到窗边,望向漆黑的夜空:“青澜,我们面对的是一张网。宫内有眼线,朝中有党羽,宫外有世家。要撕破这张网,需从最薄弱处下手。”
“殿下认为哪里最薄弱?”
“人心。”萧景玄转身,眼中闪着锐光,“这张网靠利益维系,也必会因利益而裂。我们要做的,是找到裂缝,然后……撬开它。”
他走回榻边,握住沈青澜的手:“三日后,父皇大殓。届时百官齐聚,我会当众宣布重审科举案。而你要做的,是借着协理丧仪之便,观察所有人的反应。”
“殿下是打算打草惊蛇?”
“是引蛇出洞。”萧景玄唇角微扬,“有些人,你明着查他,他藏得深。但你若摆出要翻旧案的姿态,他必会慌,一慌……就会露马脚。”
沈青澜明白了。这是阳谋——堂堂正正地宣布重审,看谁会跳出来反对,谁会暗中阻挠,谁会急于撇清关系。
而那些反应异常的人,就是线索。
“下官会留意。”她郑重道。
萧景玄看着她,忽然伸手轻抚她脸颊:“青澜,这条路会很险。你怕吗?”
沈青澜迎上他的目光:“八年前沈家蒙冤时,我就已经死过一次了。如今每活一日,都是赚来的。殿下,我不怕险,只怕不能为父兄洗刷冤屈。”
“好。”萧景玄将她拥入怀中,“那我们就一起,把这天捅个窟窿。”
窗外,夜色深重。宫灯在寒风中摇曳,映照着这座古老宫阙的轮廓。
太极殿的哭声隐约传来,那是永和时代的余音。
而新的时代,已在暗涌中悄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