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定桩 (第2/2页)
李大叔挨个检验。他双手抓住桩身,用尽全身力气摇晃——桩子纹丝不动。再试一根,依旧稳如磐石。他蹲下身,脸几乎贴到桩根,仔细看夯土的密实。手指抠了抠土层边缘,土硬得像烧过的陶,像淬炼过的东西。
他直起身,长长吐出一口气。那气息在阳光下变成白雾,很快散了。从怀里掏出油纸包,小心翻开,目光在纸页和桩林间来回移动。纸页边缘已蛀出细孔,可那些歪扭的字迹依然清晰,像昨日才落下。
“爹。”他轻声说,手指抚过“管五十年不塌”那行字,“您留下的……接住了。”
陈阳爬上坡顶。从这个高度望下去,桩林顺着山势起伏,一排排,一列列,在阳光下投出整齐的短影。那些影子斜斜躺在红土地上,像大地的刻度,丈量着光走过的痕迹。他看了很久,忽然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满是泥土、碎石灰和汗水的味道,沉甸甸的,却让人踏实。
“今日立完所有桩!”他朝坡下喊,声音撞在山壁上荡回来,“明日——咱就搭支架,架板子!”
“好!”
应声从坡地的各个角落响起,夯锤落下的声音忽然有了节奏。咚、咚、咚,像大地的心跳,像时间在土里扎根的声响。
暮色从老鹰嘴后面漫过来时,最后一根方桩立稳了。
李大叔亲手夯下最后一锤。锤声落下,余音在山谷里荡了很久,荡进渐浓的夜色里。他松开夯锤,锤把已被汗水浸得发黑,掌心的血泡早磨破了,血和汗黏在牛皮绳上,分不清了。
但他笑了。那笑很浅,从嘴角的皱纹里渗出来,混着尘土,却干净。
众人或坐或蹲在坡边,就着暮色啃窝头。玉米面掺豆面蒸的窝头粗糙拉嗓子,就着咸菜疙瘩,咬一口,喝一口竹筒里的凉水。疲惫从骨头缝里渗出来——可某种更重的东西把疲惫压住了,那东西实实的,夯在身体里,和那些桩子一样。
李大叔慢慢嚼着,目光扫过满坡的桩林。暮色里,它们成了深色的剪影,一根根静默地立着,像在守护什么还没来的东西。“明日架支架……”他顿了顿,“板子该运到了吧?”
这话很轻,却让所有人都抬起了头。
拾穗儿望向远处村庄的炊烟。家家户户的烟囱冒着青灰色的烟,袅袅升起,在渐暗的天色里显得格外温柔。可她忽然想起昨日在乡里听到的话——进山最后那段路,陡得连骡子都打滑。
光伏板薄如蝉翼,怕磕怕碰。怎么上山?怎么从那道连人都要手脚并用才能爬上的陡坡,把那些装着光明的玻璃板子,安安稳稳送到这坡上?
她没说话,只是把最后一口窝头咽下去。那窝头哽在喉咙里,她用力咽了咽,咽下去的不知是粮食,还是突然涌上来的忧心。
陈阳拍拍手上的土渣站起来,动作有些沉。“收拾家伙,回吧。”他望向山路的方向,那里已被夜色吞没,只有远处几点灯火,是村子在黑暗中亮着的眼睛,“明日……才是真正的硬仗。”
众人陆续起身。工具归拢的声响在暮色里格外清晰,竹筐摞起来,空了的水桶挑上肩。下山时,没人说话,只听见脚步声沙沙响,像大地在低声回应。
李大叔走在最后。他回头看了一眼。
向阳坡躺在暮色里,新立的桩林静静伫立。晚风吹过,桩身发出细微的、只有木头才有的嗡鸣——那声音很轻,却沉甸甸的,像在呼唤什么,又像在等待。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还没开始。那些桩子能管五十年不塌,可明日要来的那些板子,那些薄薄的、脆脆的、装着光明的玻璃板子……它们能不能完好地翻过最后那道山脊?
山路蜿蜒,暮色四合。
人们背着工具下山,身影渐渐融进夜色。怀里的窝头凉了,手心磨破的地方在夜风里一刺一刺地疼。
而这疼是实的——像那些桩子一样实,像明日要面对的那段陡坡一样实。
远处,村子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那光昏黄昏黄的,在无边的夜色里,显得那么小,又那么倔强。
像在等待另一场光,从山那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