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虫珀 (第2/2页)
轻描淡写地给出一个答案。
她偏过头来,眉毛挑着,似笑非笑:“为什么?男孩不行?”
他想了想,声音很低地笑了一下,带着一点少见的直白:“男孩皮,欠揍。”
语气里没有真嫌弃,更多是一种对未来预设的、带点无奈的“职业病”判断……他几乎能预见,男孩会把家里翻成天,会上房揭瓦,会试探一切边界;而女儿,大概会在闯祸之后悄悄往他怀里钻,眼睛一眨一眨,软声叫一声“爸爸”,把所有要说教的话堵回去。
这种画面感来得突然而清晰。
她被逗笑了,笑意没真散开,只在眼尾压出一小点弧度,哼了一声,把脑袋重新靠回窗上,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车往前跑,城市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从他们身边掠过去。
……
陆峥一路顺着主路往里走,安静的住宅区把城市的噪音隔得很远,只剩风灌进领口时那点冰凉的呼吸声。
路灯一盏一盏拉长影子,他踩着影子往前,整个人看上去仍算挺拔,只是步子比平时慢了半拍,肩线也比办公室里松了许多。
转进自家那幢楼下的小花园时,他才抬眼。
冬夜里灌木修剪得齐齐整整,中央的长椅附近,立着一截纤细的人影。
手机屏幕的光在那人指间一闪一闪,把半边脸照得有些虚。
杨淼。
她显然没料到,会看到这样一个陆峥。
杨淼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匆匆几步迎上来,声音不自觉压低:“陆——陆主任?”
她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扶他胳膊。
陆峥眉心一皱,身体本能地往旁边一偏,躲开了那一下触碰。
指尖还残留着方才扶栏杆时勒出的红印,被冷风一吹,疼意更清晰,正好把那点酒后的晕和烦躁一并勾了上来。
他不喜欢她,至少谈不上什么好印象。
不是因为那场灾难本身。
在最原始的因果链里,她并无过错,是那场暴行中最无辜、最赤裸的受害者。
可偏偏从她身上裂开的那一道缝,后来所有奔涌而出的祸事,都沿着这条缝一路蔓延:顾朝暄的介入、邵沅的骤怒、命运齿轮的错位、年轻人以为能挽救世界的莽撞与正义——全都从她的苦难里滋生,却最终落在了旁人的身上。
理性上,他明白这世界并不把祸事算得精准:
谁是源头,谁是受害者,谁替谁偿债,这些从来不是线性的公式。
情感上,他却始终在某处隐隐结着一块不愿触碰的硬结。
不是怨,也不是恨,而是一种更复杂、更深处的排斥……一种来自“旁观者却不能置身事外”的厌倦。
她的遭遇曾撕开过世界的黑暗,可真正流血的人却不是她;
她得以远走、重来,而留下的人却被命运按在原地受罚。
他无法将这样的不平衡归咎于她,但也再难对她生出哪怕一分温情。
这是人心的真相。
不是不懂“无辜”,而是懂得太清楚,所以更无力原谅。
杨淼显然不知道他脑子里这几道弯,只看到一个脸色发白、眼尾发红的陆主任,和他那些年在各种会议室、简报会和新闻画面里干净利落的形象几乎重合不上。
她把手收回去,有点局促地站在他面前:“我刚好,路过这边……”
话说到一半,自己也觉得牵强,声音慢慢小下去。
楼下的风吹得人骨头缝里发冷,门禁灯在他们头顶闪了闪,又亮起来。
陆峥抬眼看她。
“什么事?”他问。
杨淼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又很快握成拳,不知道往哪儿放,只得攥在身侧。
沉默了两秒,她才低声道:“我……要离开中国了。姜佑丞那件事……谢谢您。要不是您当时愿意用我手里的东西,一起把他往下拽,我现在大概也走不到这一步。”
她回国之后,他们之间所有的“合作”,一直都是这样:利益摆在明处,筹码一张张放在桌面上,谁也不假装清白。
杨淼垂下眼,看着自己鞋尖在地砖缝上轻轻蹭了一下,呼吸微微一紧:“我知道,您不喜欢我。但不管怎么说……这几年,是您给了我一次选择站在谁那边的机会。”
风从楼角绕过来,把她的声音吹得有点散。
她只好说得更直白一些:“所以,我今天来,是想请您帮个忙。”
“如果以后有机会见到顾朝暄,能不能替我跟她说一句:谢谢,也对不起。邵沅那边也是。谢谢,也对不起。”
“我知道这些字从我嘴里出来,挺可笑的。”杨淼苦笑了一下,“当年是我先被拖进那个局里的,后来我又是那个最早上岸的人。”
“可不管怎么说,能让姜佑丞栽在自己种下的烂泥里,我欠你们一声谢谢;而从一开始,若不是他们愿意替我挡在前面……我现在大概连站在你面前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原谅不原谅,我不奢望。”她最后补了一句,“反正就是谢谢你们。”
陆峥听完,没有立刻接话。
风从楼间拐下来,吹得门禁上那一圈冷白的灯光微微发晃。
杨淼站在那一小片光圈里,眼睛一直望着他,在等他一个态度,或者一句哪怕很官样的“我知道了”。
什么也没有。
他只是目光在她脸上淡淡一掠,连情绪都懒得多停留,抬手摸了下门禁上的感应区,把卡往上一贴。
门锁“滴”地一声,轻轻弹开。
“这么晚了,早点回去。”
他只丢下这么一句,听不出褒贬,更谈不上安慰,宛若出于多年养成的礼貌惯性,而不是给她的任何回应。
话音落下,他抬脚进了楼门。
合页转动,厚重的防盗门在身后合拢,把楼下那点风声、人声一并隔在外面。
……
从上海回北京之后,他的公寓成了一个狭小却完整的世界。
白天他照常出门,处理那些永远有下一封的邮件和永远开不完的会;她在屋里整理论文、改材料,偶尔在窗边发会儿呆,看楼下行人缩在羽绒服里的样子。
钥匙转动门锁、脚步声落进玄关的那一刻,日常重新接上。
外面的北京冷风呼啸,他带着一身冰凉的气息走进来,先是把外套搭在椅背上,下一秒人已经低下来,在她发顶、侧脸、嘴角一一按过去,似乎要把所有在外面压下去的想念都按在这些极具体的触感里。
有时候是在厨房,她正端着盘子往桌上放,背后突然被人贴住,耳边是低下来的一声含糊的呼吸,唇顺势落在颈侧或者下颌;有时候是在客厅,她弯腰捡落在地毯上的资料,肩胛骨那一块忽然被手掌按住,人被半圈在沙发和他之间,转过头来时,几乎下意识就接住了他落下来的那一下。
亲吻被散落在这些再平常不过的碎片里,次数多到她自己都懒得数,只在某一刻猛然意识到,这种“被亲得理所当然”的日子,已经悄悄把她从多年前那个总是绷着肩、随时准备拔剑的自己,慢慢往一个更柔软的方向拉过去。
他们一起过完了在一起后的第一个圣诞节,又陪他回秦家吃了一顿饭,很快就到了她启程飞回巴黎的日子。
那天她回巴黎的航班订在下午,冬日的太阳低低挂在天顶,连机场的空气都透着一种迟疑似的暖意。
他们到得不算早,却也绝不匆忙。
托运行李、过安检前的走廊、候机区域的落地窗旁,每一步都被拉得很慢。
她站着等航班信息,他就站在她旁边,不说话,手稳稳扣着她的手。
离登机口最近的那片玻璃前,他们停下来许久。
窗外的跑道风大,飞机尾翼的光在暮色里一闪一闪。
他站在她身侧,身体微微偏着,让她可以靠上来,却又不逼她靠。
她的额角贴上他肩膀的时候,他才轻轻吸了一口气。
离登机还有半小时。
广播开始一遍遍提醒候机的旅客,他完全听不见似的,只专注于握着她的那只手,指尖一点点描过她指节的形状。
直到她抬起头,看向他。
她眼里那一点想忍又忍不住的湿意,让他胸腔像被人轻轻揪住。
他开口前先沉默了很久,“顾朝暄——”
她轻轻“嗯”了一声。
他握着她的手更紧。
“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喝冷咖啡,别熬夜。”
这些话本该只是叮嘱,可从他口中说出来时,却一寸寸压在她心口,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紧迫。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她眉眼间,像在确认她是不是听得进去。
“还有……你得想我。主要是……记得想我,不能挂我电话、视频。”
她呼吸轻轻一颤。
他低头,将额头贴上她的发顶,让两个人的呼吸短暂地合在一起。
这是他最深的一次拥抱,不急,也不藏,其间有着一点不舍,一点克制,更有一点他从不对别人展露的脆弱。
登机提醒又响了一次,队伍开始松动,人们陆续往前走。
他忘了时间似的,从大衣内侧取出那个薄薄的绒盒。
没有多余仪式,他只是打开,捧着她的手,把戒指一点点推上去。
戒指在她无名指根卡住的那一下,他停住了,指腹轻轻触了触她的皮肤。
然后,极轻极低的一句,不是命令,也不是誓言,而是一种诚恳到几乎让人心软的请求:“顾朝暄,不许丢了。”
他慢慢抬眼,目光跟深海一样沉稳,却被光映得有一点红。
“我等你。”
她的呼吸被这句话悄悄打乱,手指蜷了一下,把戒指护得紧紧的。
安检口的队伍开始往前,人群分开又合上。
她往前走一步,回身看他。
他没有退,也没有挥手,只是站在那片光里。
顾朝暄已经迈入队伍,突然停下。
前面的人往前挪一步,后面的人轻轻提醒了一声,她完全没听见一样,转过身来。
那一瞬间,所有离别时该有的克制、该有的体面、该有的“收住”……全都被她从心口推开了。
她快步走回他面前。
秦湛予显然没料到,她会在这个时机、在这样明亮公开的地方,忽然折回来。
顾朝暄没有给他时间反应。
她抬起手,抱住他。
双臂紧紧箍住他腰侧,是一种几乎用力到要把自己印进他骨血里的拥抱。
下一秒,她踮起脚尖。
第一次——
不顾旁人目光、不顾场地、不顾自己一贯的理智与羞怯。
她主动把唇贴上他的。
不是轻的,是按住他不让他后退的,带点发抖的吻。
他怔了半秒。
然后整个人被她这一点突如其来的热意击沉,喉间像被什么烧开,他抬手扣住她后脑,把她推得更近,呼吸压在她嘴唇间,几乎克制不住要把所有离别的不舍都在这一吻里咬碎。
周围有人轻咳、有人移开视线、有人假装没看见。
她全然不管。
她只管贴着他、呼吸在他唇间乱,越亲越心慌,却又越心慌越舍不得松开。
直到她被自己那点情绪逼得不得不缓一下呼吸。
她额头抵在他下颌,“秦湛予……”
顾朝暄抬起脸,看着他,眼尾还带着亲吻后被磨出的湿意,睫毛颤了一下。
“你为什么要送我虫珀?”
秦湛予呼吸明显顿住。
她盯着他,要从他眼底找出一种她这几年一直没敢细想的真相。
她其实早该问的——
可真正的答案,是到了那天夜里,她才清晰意识到。
——那天跟他去秦家。
——闲逛他的房间。
——随手翻起他书架一角的小木盒。
光线落下来,照在那一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虫珀上。
一瞬间,她喉咙像被什么堵住。
那不是第一次见到它。
那是……很多年前,他们在悉尼打比赛获奖时,他给她的额外礼物。
她当时太年轻,眼里只有陆峥,只记得他把礼物塞进她手里,说了一句:“给你留个纪念。”
回别墅后,她打开盒子,看到里面躺着那枚琥珀……清透、价值离谱,但又不张扬的那种光。
她记得那一刻自己愣住了很久。
只是后来太多事接踵而来,她把那枚虫珀收进抽屉,再被转学、比赛、生活不断推着走——那段记忆被埋得太深。
直到那天在他的房间,她看到同样的虫珀安静地摆在他房间的一角。
那一瞬,她忽然想起。
当时她还觉得,哪有主办方脑子抽了,会拿这么贵的东西当比赛额外奖励。
此刻看着他,顾朝暄声音有点发紧,却在忍着:“你为什么会把这么贵的东西……送给我?”
她知道虫珀的意义。
也知道它不是随便送出的东西。
她甚至不知道,他究竟希望她从那份礼物里读懂什么。
机场的灯在他们头顶落下来,把两人孤立在一块安静的光里。
秦湛予看着她。
许久。
他的喉结缓慢滚了一下,像是在某种长久的克制里做了一次让步。
他抬手,指腹轻轻贴上她还微微红着的嘴角。
声音很低。
“因为我想留住跟你一起打辩论赛那个时刻。因为那是我第n次……怕你会走得太远,远到连我都再抓不到。”
怕她跟陆峥在一起,永不回头看别人一眼。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世界安静了一瞬。
像是他们之间这条线,被拉紧了许多年后——
第一次,被他说出口。
“顾朝暄,我比你想象的,还要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