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灯火阑珊处(6) (第2/2页)
它不需要谁刻意散播,知道的人自然会知道,不知道的人也没资格知道。
陆峥就是在这种“自然知道”里听见的。
那天北京天气特别好,冬天难得的蓝天,阳光干净得刺眼。
他上午有个会,坐在车里听助理报行程:几点到某处,哪位领导在场,讲话要点,资料在哪一页。
助理的声音很稳,像播报一样一条条往外放。
陆峥却在某一秒突然听不见了。
耳朵里似被什么东西堵住,嗡嗡的,外面的世界全都隔着一层玻璃。
车窗外的树影从眼前掠过,他盯着一株国槐,枝干在风里轻轻晃,晃得他心里也跟着空了一下……空到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一条信息上:同系统的熟人发来的,不长,甚至算得上随意——
“你知道吗?秦湛予打结婚报告了。”
下面跟着一句更轻的补充:“对象是顾朝暄。”
这两句话跟钉子一样,毫不费力地钉进他胸口最软的地方。
陆峥握着手机,指节一点点发白。
助理还在说“九点要开始了”,说“今天安排紧”,说“您要不要提前看下发言稿”。
陆峥没有回应。
他看着那行字,反复确认了几遍。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按原路线走。
助理察觉不对,停下汇报,低声问他是不是不舒服。
陆峥说:“靠边停一下。”
司机愣了愣,看了眼时间,又看了眼前方路况,还是把车靠到路边。
车停稳的那一刻,陆峥推门下车,风一下子扑过来,干冷的。
当头一盆水,没把他浇醒,反倒把心口那点热气彻底浇灭。
他走得很慢……助理跟在后面,不敢问太多,只是隔着两步的距离,生怕他出事。
陆峥在路边站了很久,盯着远处一块红绿灯的倒计时,数字跳来跳去,宛若在嘲笑他从小到大所有不肯落笔的决定。
等到红灯转绿,他也没有动。
他没有资格去问一句“为什么”。
因为他从来没有给过她“必须回答”的身份。
他从小到大连她的恋人都不是,更别提什么“被通知”。他只是一个站在她人生旁边,偶尔伸手拦一下、偶尔放一下的影子。
影子没资格对真实发号施令。
陆峥把手机重新翻过来,解锁,点开通讯录。
手指悬在那个名字上方,停了很久。
按下去就会通,通了他能说什么?
“我听说你要结婚了。”
“恭喜。”
“你怎么不告诉我?”
每一句都像笑话,像他自己都听不下去的卑劣。
他把烟盒摸出来,叼了一根,点火的时候手抖了一下,火苗蹿起又灭,他吸了一口,呛得喉咙发涩。
烟雾浮起来,遮了一点视线,也遮不住那股突然涌上来的狼狈。
助理试探着提醒:“陆主任,会议……”
陆峥把烟掐掉,没扔,攥在掌心里。
他说:“把会往后挪,能挪就挪,挪不了就说我临时有情况。”
助理脸色变了,想劝,又不敢劝。
工作手机一直震动,跟催命一样。
陆峥抬头望了一眼天,天很蓝,蓝得不近人情。
他想到小时候顾朝暄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她说她喜欢阳光好、风不大、空气干的北京。因为那样会让人觉得生活还能往下过。
可他那一刻只觉得,阳光太亮,亮得刺人。
他最后还是拨出了电话。
嘟声响了一下,两下。
他几乎想在对方接起之前挂断,可那边偏偏就在第三声时接了。
“喂?”
她的声音不急不缓,听起来很正常,甚至带着一点刚忙完事的松。
陆峥却在那一瞬间,听见自己胸腔里那口气断了一截,疼意不是炸开的,是慢慢渗出来的。
渗到肋骨缝里,渗到胃里,渗到指尖发麻。
他开口时,声音轻得不似自己的:“朝朝。”
那边静了一下,没有立刻问“怎么了”,也没有挂断,只是很淡地“嗯”了一声。
陆峥站在路边,风从领口灌进去,他还是觉得冷。
他想说很多,想问她是不是认真的,想问她是不是想清楚了。
可每一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按死。
他终于只剩一句很不体面的真话:“我听说你要结婚了。”
“是。”
“恭喜你。”
“谢谢。”
陆峥握紧手机,掌心出了一点汗。
他想问“你现在幸福吗”,想问“你真爱秦湛予吗”,可他又知道自己问了也没有意义。
她要是幸福,他该难堪;她要是不幸福,他更难堪。
因为他根本没立场把她拉回来。
他沉默太久,那边终于像例行公事一样补了一句:“陆峥,你找我还有事吗?”
陆峥张了张嘴,声音哑得厉害:“没事。就是……想跟你说一声,新年快乐。”
“你也是。”
电话挂断的那一刻,陆峥站在原地。
有些人输不是输在不够爱,是输在不敢下场。
他站在风里很久,直到助理轻声提醒他“再不走真的来不及”,他才刚回过神一样,把手机收回口袋,转身上车。
车门关上的那一瞬间,他在玻璃倒影里看见自己的脸:很冷,很稳,也很空。
像一个终于明白自己失去的东西再也回不来的成年人。
……
除夕夜的谢宅,比平日里亮一些,但并不喧闹。
院子里挂了灯。
屋里暖气开得足,饭桌上菜摆得整齐,样式不算多,但样样讲究。
谢老爷子坐在主位,精神很好,吃得慢,也吃得稳,偶尔抬头看顾朝暄一眼。
顾朝暄一整晚都很安静。
她陪着老人吃饭、夹菜、应声,礼数周全,情绪也稳。
年夜饭吃完没多久,外头有人按门铃。
李婶正起身收碗,听见动静,愣了一下,抬头看向门口。
谢老爷子没说话,只是慢慢放下筷子,像是心里已经有了数。
门被打开。
冷风先灌进来,紧接着才是人影。
陆峥站在门口,穿得很正式。
他手里提着东西。
“李婶,除夕快乐。给您也带了一份。”
说着把手里准备的礼物递过去,包装不花哨,但一看就知道不是路边随手买的。
李婶怔了怔,忙把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才接过来,嘴上连连应着:“太客气了,你这孩子带什么礼物……同乐同乐。”
陆峥点头,没多寒暄,目光很快越过她,落进餐厅里。
顾朝暄站在餐桌旁,原本正低头收拾杯子,听见动静,抬头看过去。
她的动作停住了。
陆峥的视线也落在她身上。
两个人隔着一段不算远的距离。
两年没见了。
顾朝暄的变化其实不大,只是整个人比从前更安定了。
她穿着红色毛衣,头发挽起,脸上没有太多妆容,却显得很干净。
那是一种被妥善对待过的状态。
陆峥在原地站了两秒,才走进来。
他先向谢老爷子拜了个年,姿态很端正,说辞也克制,没有多余寒暄。
谢老爷子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坐,语气平平,却并未显得冷淡。
陆峥没有立刻坐下。
他把木盒放到茶几上,这才抬头看她,声音低而平:“过年好。”
她点了下头:“过年好。”
没有多余的话。
那句寒暄落地之后,两个人之间反而更安静了。
谢老爷子示意他坐下吃东西,李婶去倒茶,屋里的气氛被强行拉回日常。
陆峥把木盒往前推了推。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盘棋。
材质很好,棋子温润,落在木盘上几乎没有声响,一看就不是寻常物件。
“给您的。”他对谢老爷子说,“新年礼,不算贵重,就是个心意。”
谢老爷子看了一眼,点头收下,说了几句感谢的客气话。
谢老爷子和陆峥在客厅里说话,话题被他们刻意拉得很正。
工作、老同事、旧事里那些能笑一笑就翻篇的桥段。
电视的声音在旁边兜着热闹,茶盏轻碰,看起来像一屋子都挺圆满。
顾朝暄没插话。
她把该收的都收了,把该放的都放了,最后端着一杯温茶起身,说自己回房间换件衣服。
谢老爷子“嗯”了一声,没拦,眼神却在她背影上停了两秒。
房门合上,世界就安静了。
没一会,门外就响了两下敲门声。
顾朝暄指尖在窗框上停了一下,隔了半秒才开口:“谁?”
“我。”陆峥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比刚才在客厅更低,也更哑,“方便吗?”
她没说方便,也没说不方便。
顾朝暄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走廊的灯从缝里挤进来,落在陆峥的肩线和眉骨上。
他站得很规矩,没往里探,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袋。
顾朝暄看了眼文件袋,没动。
陆峥把文件袋往前递了一点,声音压得很稳:“这个给你。”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
文件袋摸上去干净,边角却有一点细微的折痕。
她低头拆开封口。
里面先滑出来的是一张覆膜的复印件,接着,是那本红色的房产证。
那一瞬间,顾朝暄宛若被人按住了喉咙。
她指尖僵了一下,房产证的封皮很硬,红得刺眼,刺得她眼睛发酸。
她把那行地址看清楚,心里那根绷了一晚的线忽然“嗡”地一声——不是断,是狠狠回弹了一下。
她抬头看他,“这是什么?”
陆峥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想把她每一寸情绪都记住,又不敢多看,怕多看一秒就会失控。
他喉结动了动,还是把话说出来了。
“结婚礼物。”
四个字落地,屋里更安静了。
她把它往文件袋里塞回去,塞到一半又停住。
“你怎么拿回来的?”
陆峥的眼神闪了一下,很快又稳住:“走了些手续,合法的。该补的税、该交的款、该签的东西,都签了。”
顾朝暄把文件袋往他手里推回去,“我不能收。”
陆峥没有接。
“为什么不能?”他声音哑得厉害,“你要结婚了,嫁妆本来就该有人给。你母亲不在了,你姥姥不在了……顾家那边——”他顿了顿,像吞下一口更难听的话,“该给你的人都给不了你。”
顾朝暄睫毛轻轻一颤。
可眼泪这东西最不听话,明明咬着牙忍着,它还是从眼角滑下来,慢慢的,一条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痕。
指腹抬起来的时候,指尖都在发紧,却还是落到了她脸颊上,把那滴泪擦掉。
那一下很短。
短到顾朝暄甚至来不及躲。
他的指腹带着一点凉,擦过去的时候,她眼睫颤了颤,似被触到某种旧年的习惯——小时候她摔了、哭了,陆峥也是这样,皱着眉,一边嫌她“娇气”,一边又最先伸手。
可他们都回不去了。
陆峥的手没有再停留,到底怕自己贪心。
他把手收回去,掌心却空得厉害。
低声叫她的名字,叫得很慢。
“……朝朝,你结婚那天我就不来送你了,你别怪我。”
顾朝暄没说话,只是把那只文件袋攥得更紧了些。
他对她微笑:“新年快乐啊,顾朝朝。这一次……你一定要真的快乐。”
“记得收好。”
陆峥说完,转身。
走廊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门槛上。
宛若一条旧路,走到尽头就得断。
谢宅的屋里还热闹着,电视里春晚的笑声隔着门板传出来,犹如一层薄薄的纸,把他跟这家的团圆隔开。
院门一推开,冷风立刻钻进大衣里。
灯笼挂得规矩,红光落在石阶上。
陆峥刚踏出两步,门外那条胡同口,正好又有车灯扫进来。
一辆黑色的车停得很静,熄火也很利落。车门打开,秦湛予下车。
他一身黑色大衣,手里提着大小包,纸袋、礼盒,分门别类,拎得稳。
陆峥的脚步在台阶下停了半秒。
秦湛予也看见了他。
两个人隔着院门口那一点灯影对视了一眼,没有挑衅,没有得意,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
陆峥的目光很快移开,看见一个过路人一般。
秦湛予也同样。
他们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风从中间穿过去,把衣摆吹得一掀。
陆峥闻到秦湛予身上很淡的冷香,像雪后金属的味道;秦湛予的视线却始终端正,落点甚至没有偏离院门的门槛。
一个往外走。
一个往里进。
陆峥的手指在口袋里攥紧了车钥匙,金属硌得掌心发疼,他没感觉一样,步子更稳了些。
秦湛予提着袋子跨进院子,门轻轻合上,隔绝了风,也隔绝了外面那个人最后一点停留的温度。
红灯笼在头顶晃了一下。
像某种无声的宣判:该结束的,已经结束。该开始的,正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