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第2/2页)
她从怀中取出那枚羊脂玉佩(薛太医之女的信物),放在桌上。“此物,或与当年太医院某些旧事有关。”
普惠大师拿起玉佩细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薛太医……他是个正直之人,可惜了。”他将玉佩递还,“此物施主收好,或有用处。”接着,他从自己随身携带的旧布袋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边缘泛黄的纸笺,推到沈青梧面前,“此乃贫僧这些年,根据零星线索,推测出的、可能与当年制作那‘邪物’及提供相关‘秘药’有关的方外之人可能藏匿之处,以及……刘家京郊别院附近,一些不同寻常的往来痕迹记录。其中提到一个北地商人,化名‘胡九’。”
沈青梧强抑激动,接过纸笺,迅速扫了一眼。上面用蝇头小楷列出了京西几处荒废庵堂道观的名字(其中就有崔嬷嬷提过的那个),还有对刘家别院附近出入人员的简单描述,甚至标注了疑似密道或暗室的位置!最后,提到了“胡九”曾与别院管事秘密接触,时间就在上月!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
“大师……此物太珍贵了!”沈青梧握紧纸笺。
“贫僧将此交给施主,并非鼓励冤冤相报。”普惠大师神色肃穆,“而是希望施主能借助太后娘娘之力,将此番因果厘清,将罪者绳之以法,将枉死者超度安息。如此,方可真正消弭宫中戾气,亦让生者得解脱,亡者得往生。切记,莫让恨火焚心,失了本心清明。”
沈青梧郑重收好纸笺,起身,深深一拜:“大师点拨,青梧铭记于心。纵前路艰险,青梧亦当竭力,求一个公道,告慰亡魂。”
普惠大师双手合十,不再多言。
离开侧厢时,崔嬷嬷已候在门外。沈青梧将纸笺悄悄递给她,崔嬷嬷会意,迅速收起。
回到西暖阁,沈青梧心潮难平。普惠大师的相助,让她的调查获得了关键性的突破。京西荒废道观、刘家别院密道、北狄商人胡九……这些线索,足以让太后有理由发动更深入的调查。
然而,她也清楚,刘家经营多年,树大根深,绝不会坐以待毙。祭灶日“闲谈”的风声,普惠大师入宫讲经的动静,必然已经引起了刘家的警觉。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会平静。
她的预感很快应验。
腊月二十六,宫中开始流传一些隐秘的谣言。起初只是零星碎语,说慈宁宫佛堂附近“不太干净”,有值夜太监听到婴儿啼哭,看到白影飘忽。又说太后近日频繁礼佛,召高僧入宫,恐是宫中阴气太重,有“不祥之物”作祟。这些谣言似有若无,却像阴冷的藤蔓,悄悄缠绕在宫人们窃窃私语的唇边。
紧接着,关于当年刘嫔“贤德”却无子嗣福薄、悯贵人李美人“命犯凶煞”以至于胎死腹中的旧话,又被翻了出来,只是这次,隐约带上了对“有人暗中作梗”的猜测。更有甚者,不知从何处传出,说当年沈皇后“病逝”也颇为蹊跷,沈家“谋逆”或许另有隐情……这些传言如同滴入滚油的冷水,在压抑已久的宫廷中激起阵阵滋啦作响的躁动。
皇帝萧景煜那边,似乎也有了动静。有消息说,皇上辍朝多日后,昨日忽然召见了户部尚书刘文渊,密谈了近一个时辰。内容无人知晓,但刘文渊出宫时,脸色凝重。随后,皇帝又下了一道旨意,以“年关将至,京畿防务紧要”为由,调换了九门提督衙门和五城兵马司的部分将领,其中几位被调离的,恰好是当年与沈家关系尚可、或对刘家不甚亲近的将领。
这是刘家开始反击了?还是皇帝在平衡局势,甚至……在警告太后?
慈宁宫内,气氛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宫女太监们行走间更加小心翼翼,连春兰这样活泼的,话也少了许多。崔嬷嬷往西暖阁来的次数减少,但每次来,眼神都更加锐利,仿佛在评估着什么。
腊月二十七,小年夜。宫中本该有些喜庆气氛,但今年却格外冷清压抑。
傍晚,崔嬷嬷匆匆而来,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她屏退了左右,关紧房门,对沈青梧低声道:“姑娘,出事了。”
沈青梧心一沉:“何事?”
“京西永福观,就是那份名单上排在第一的荒废道观,昨夜突发大火,烧成了白地。”崔嬷嬷语速极快,“火起得突然,附近村民救之不及。今日上午,顺天府的人清理火场,在残垣断壁下,发现了几具烧焦的尸骸,其中一具……虽面目全非,但从其随身未完全烧毁的一枚旧银戒指辨认,疑似……文秀!”
文秀死了?!葬身火海?这么巧?
沈青梧霍然起身:“是意外?还是灭口?”
“顺天府初步勘查,说是天干物燥,香烛引燃杂物所致。”崔嬷嬷冷笑,“可咱们的人暗中查看,火场有火油残留的痕迹,分明是有人纵火!尸骸焦黑蜷缩,但其中一具的致命伤似乎在喉部,似被利刃所割,然后才遭焚尸!”
灭口!干净利落的灭口!刘家(或他们背后的人)反应如此迅疾狠辣!竟然抢先一步,将文秀这个关键人证彻底铲除,连可能藏匿证据的道观也一并焚毁!
“我们的人去晚了?”沈青梧声音发冷。
“是。”崔嬷嬷面带愧色,“得到名单后,太后娘娘已立刻安排了人手暗中监视那几处地点。但对方动作更快,且……似乎对我们的监视有所察觉,用了调虎离山之计,等我们的人赶到永福观时,大火已起,来不及了。”
对方不仅狠辣,而且狡猾,在宫中耳目灵通,甚至可能对太后的行动有所预判!
“其他几处地点呢?”沈青梧急问。
“已加派了人手,暗中控制起来了。”崔嬷嬷道,“但经此一事,恐怕对方已有防备,就算还有什么线索,也早被转移或销毁了。”
线索又断了。沈青梧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挫败感与愤怒。敌人就像隐藏在黑暗中的毒蛇,每每在她即将触及时,便迅捷地缩回洞穴,甚至反咬一口。
“还有一事,”崔嬷嬷声音更沉,“刘尚书今日早朝后,向皇上递了一份密折。内容不详,但皇上看后,脸色极为难看,当场摔了茶盏。午后,皇上便去了……长春宫遗址,独自待了许久。”
长春宫遗址!皇帝去那里做什么?凭吊?反省?还是……刘文渊的密折中,说了什么关于长春宫、关于苏浅雪、甚至关于太后或她沈青梧的事情?
“太后娘娘有何示下?”沈青梧强迫自己冷静。
崔嬷嬷看着她,目光复杂:“太后娘娘说,对方已狗急跳墙,接下来的反扑,只会更加凶猛。姑娘您……如今已是众矢之的。刘家很可能将一切污水泼向您,甚至利用皇上对您的复杂心结,借刀杀人。太后娘娘问您,是愿意继续留在慈宁宫,与娘娘共担风险,还是……娘娘可以安排您暂时离宫,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避避风头?”
这是最后的抉择。留在慈宁宫,意味着将与太后彻底绑定,直面皇帝与刘家的双重压力,凶险万分。离开,或许能暂保安全,但也意味着放弃了借助太后之力复仇翻案的最好机会,甚至可能让太后独自承受压力,导致前功尽弃。
沈青梧几乎没有犹豫。她抬起眼,眸光清冷如雪,却又燃烧着不容动摇的火焰:“请嬷嬷回禀太后娘娘,青梧的命是捡回来的,沈家的血仇尚未得报,青梧无处可退,亦不愿退。愿与娘娘共进退,纵是刀山火海,青梧也闯了!”
崔嬷嬷深深地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激赏,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娘娘果然没有看错人。姑娘既已决定,便请做好准备。风暴……马上就要来了。”
她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把长约三寸、通体乌黑、毫无光泽的匕首,递给沈青梧:“此物乃精钢所铸,淬有剧毒,见血封喉。姑娘贴身藏好,以防万一。慈宁宫虽固,亦非绝对安全。记住,任何时候,保住性命最要紧。”
沈青梧接过匕首,入手沉甸甸,冰冷刺骨。她将其仔细藏于靴筒内侧。这小小的利器,仿佛是她此刻心境的写照——冰冷,淬毒,只为致命一击。
崔嬷嬷离去后,沈青梧独自站在窗前。夜幕降临,宫中零星亮起灯火,却驱不散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霾与肃杀。
永福观的火光,文秀焦黑的尸骸,皇帝摔碎的茶盏,刘文渊阴沉的密折……一切的一切,都预示着,这场围绕宫廷最深秘密、牵扯前朝后宫的惊天博弈,已到了图穷匕见、生死立判的时刻。
她握紧了袖中那枚温润的羊脂玉佩,又摸了摸靴筒内冰冷的匕首。
窗外,北风呼啸,卷起残留的雪沫,敲打在窗棂上,发出急促的声响,如同战鼓催征。
惊雷,已在云层之上酝酿。
而她,已立于风暴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