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星图下的低语 (第2/2页)
这里就是艾莉西亚在船上的避风港,也是她作为导航员和医生的知识核心。
艾莉西亚反手关上门,将那张险些丢失的纸页小心地放回桌上一个摊开的厚重日志本里。然后她转过身,背靠着桌子,双臂环抱,审视着站在门口略显局促的林海。
“现在,告诉我,”她的声音在安静的舱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你到底是什么人?一个懂船的东方商人,还懂奇怪的医术,现在又告诉我你懂天文导航?这可不是‘一点皮毛’能解释的。”
林海知道这个问题迟早会来。他早已打好腹稿。“在我的国家,读书人需要学习很多方面的知识。天文、地理、算术、医药……都算基础。我家族与航海贸易有关,所以我接触得多一些。”这不算完全撒谎,中国古代确实有“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博学传统,只是他学的是现代版本。“至于医术……那是家传的一些偏方,碰巧对这种‘热毒’(感染)有点用。”
“碰巧?”艾莉西亚显然不信,但她没有深究,也许在她看来,东方的神秘学本身就难以用常理揣度。她更关心实际问题。“你说我们偏北了。依据是什么?除了那颗星的仰角。”
林海走到桌边,目光扫过摊开的海图。那是一张描绘西非海岸至加勒比海区域的波特兰型海图,细节丰富,但精度显然有限,很多海岸线是推测的,大洋深处更是大片空白。他看到了血锚号计划的航线(一条从某处指向巴巴多斯方向的虚线),以及艾莉西亚用铅笔标记的最近几天的估计位置点。
他指向海图上他们可能所在的区域:“这几天,风力风向如何?海流有没有明显变化?我的感觉是,从三天前开始,侧风增强,海水的颜色和温度也有细微变化。如果你们的航位推算主要依赖前几天的星象观测,而那时恰好有不易察觉的云层干扰……误差会累积。加上昨天追击时的急转向,可能进一步偏离。”他尽量使用航海术语,并结合了自己的观察。实际上,他对18世纪的海流和风系只有大致了解,更多是凭借现代地理知识和工程师的直觉在推测。
艾莉西亚没有否认。她走到海图前,手指沿着航线移动,眉头紧锁。“我也有疑虑……连续两天无法观测到关键的南十字座,只能依靠老人星和大角星交叉定位,精度不够。亨特船长又要求保持航速,向东南方搜索可能的目标……”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林海解释困境,“如果真如你所说,我们偏北太多……前面可能是‘流浪者浅滩’的边缘,或者更糟,进入‘无风带’和逆流区。”
她的忧虑是实实在在的。对于依赖风帆动力的船只来说,偏离主航道、陷入陌生的海流或危险的浅滩区,都是灾难性的。
“或许……可以尝试在午夜前后,观察北极星和仙后座的相对位置,重新校准纬度。”林海提议道。他知道北半球的北极星是更稳定的纬度参考,尽管在低纬度地区仰角很低,不易观测。
艾莉西亚看了他一眼,眼神里的惊讶更多了。“你知道仙后座?用它来辅助定位北极星?”这在当时的欧洲航海界,也不是所有水手都掌握的技巧。
“是的。还有,如果明天天气允许,在正午测量太阳高度角,应该能得到更准确的纬度。”林海补充道。六分仪尚未普及(或者血锚号没有),但用十字测天仪在正午测量太阳高度,结合航海历书,也能推算纬度。
艾莉西亚沉默了。她重新坐回桌前,拿起羽毛笔,在草稿纸上快速演算起来,不时对照旁边的航海历和星表。灯光下,她的侧脸轮廓分明,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专注的神情冲淡了平日的冰冷。
林海安静地站在一旁,不敢打扰。他能闻到空气中墨水和鲸油燃烧的味道,也能感觉到这个狭小空间里,一种奇特的、基于知识探讨的紧张氛围。这个叫艾莉西亚的女人,和他之前遇到的所有海盗都不同。她冷静、专业,身上有种与这个野蛮环境格格不入的理智气质。她为何会在海盗船上?为了寻找兄长?还是有其他不得已的缘由?
过了好一会儿,艾莉西亚停下笔,深吸一口气,揉了揉眉心。
“你的推测……有可能性。”她终于承认,声音里透着一丝疲惫,“但亨特船长不会轻易改变航向,除非有确凿的证据,或者……遇到麻烦。”她看向林海,“明天正午,我需要你协助我观测。你的眼睛,似乎对角度很敏锐。”
这是一个明确的合作邀请,也是进一步试探。
“我听从安排。”林海答道。
艾莉西亚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你认识星空上的图案?用你们东方的名字?”
林海想了想,指着海图上某个象征北斗七星的图案:“我们叫它‘勺子’或者‘北斗’,指向北极星,我们叫它‘北辰’或‘紫微星’。仙后座,我们叫它‘王良’或‘阁道’……”他尽量用简单的比喻和已知的西方名称对应。
艾莉西亚静静地听着,碧绿的眼眸在灯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对她而言,这不仅是知识的交换,更像是一扇窗户,透过它窥见一个完全陌生却又遵循着同样宇宙规律的文化体系。
“很有趣。”她低声说,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近乎温和的东西,尽管转瞬即逝。“明天黄昏后,我会再找你。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她恢复了公事公办的态度,“记住,今晚的谈话,不要对任何人提起。在血锚号,知道太多,有时比无知更危险。”
林海明白她的意思。他颔首致意,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他的手碰到门把时,艾莉西亚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很轻:“那个少年……烧退了,伤口也没有继续恶化。你的‘东方药’,很有效。谢谢。”
林海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能帮上忙就好。”然后,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舱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方明亮、整洁、充满知识气息的小天地。外面是昏暗的走廊,更远处是腥咸的海风、木料的**,以及甲板上粗野的叫骂声。
林海深吸一口外面污浊但自由的空气,慢慢走回前甲板。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与艾莉西亚之间,建立起了一种基于共同利益(航行安全)和知识共鸣的、脆弱而特殊的联系。同时,他也将自己更深地暴露在了黑牙萨奇,乃至亨特船长的视线之下。
他抬头望去,东南方的云墙更厚了,几乎吞噬了最后的天光。几颗早现的星辰在云隙间顽强地闪烁,像是遥远世界投来的、冰冷而神秘的注视。
今夜无月。但星图,已在他心中悄然展开一角。在这片危机四伏的黑暗海洋上,知识,或许真的能成为一盏微弱的航灯,照亮前方未知的、可能布满礁石与漩涡的航路。
他回到杂役队伍中,继续收拾工具。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黑牙的眼线已经不见了,想必是急匆匆地报信去了。
风暴,也许不止来自天空。林海默默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