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被子的棱角 (第2/2页)
我盘腿坐在上铺,把被子铺开,学着刘班长早上的样子,一点点地压,一寸寸地掐。棉花被子暄软,棱线总是不听使唤,这边按下去,那边又鼓起来。汗水顺着鼻尖滴落在被面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手掌因为用力,磨得发红发热,早上叠被子时掐出的红痕还没消。
圆脸兵在下铺唉声叹气,他的被子像一团发酵过度的面团,怎么捏都捏不出形状。周文明叠得还算认真,但速度很慢,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王建军则是一丝不苟,动作慢条斯理,眼镜都快贴到被子上了,一点一点地修整棱角。
时间一点点过去。房间里只听到我们粗重的呼吸、拍打被子的“噗噗”声,以及偶尔压抑的、不耐烦的叹息。灯光昏暗,看不真切,更增加了难度。
不知过了多久,我总算把被子的雏形叠了出来,虽然棱角还不够锋利,但至少是个方块了。我长吁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看向其他人。
周文明的被子已经基本成型,方正了不少,他正用手指甲小心地抠着被角,让线条更清晰。王建军还在和他的被子较劲,鼻尖上都是汗珠。圆脸兵则已经有点破罐子破摔,胡乱叠了叠,就瘫坐在床上,看着自己那团“抽象作品”发呆。
“砰!”
门被推开了。刘班长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显得更加冷硬。
“起立!”
我们赶紧从床上跳下来,立正站好。
刘班长没说话,打着手电,从门口第一个床铺开始检查。手电筒的光柱像探照灯,扫过床铺的每一个角落,被子、床单、枕头、脸盆、毛巾、茶缸、鞋子……
“床单不平,重铺!”
“枕头摆放方向不对!”
“毛巾没对齐!”
“鞋子没成一线!”
冰冷的评语,伴随着手电光柱的移动,不断响起。被点到的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走到圆脸兵床前时,刘班长停下了。手电光落在那团勉强能看出是“被子”的东西上,足足停留了五秒钟。圆脸兵低着头,脖子都红了。
“这是什么?”刘班长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报……报告班长,是……是被子。”圆脸兵声音发颤。
“被子?”刘班长用鼻子哼了一声,“我看是发糕。拆了,重叠。今晚叠不好,就别睡。”
圆脸兵肩膀垮了下去,带着哭腔:“是……”
走到周文明床前,刘班长看了看,没说话,手电光扫过整齐的床单和基本方正的被子,点了下头,算是通过。周文明悄悄松了口气。
轮到王建军。他的床铺干净整洁,被子叠得棱角分明,虽然不如班长那块标准,但在新兵里绝对算得上优秀。刘班长多看了两眼,还是没说话,点了点头。
最后,手电光落在了我的床铺上。
我心跳如鼓。手电光仔细地扫过被子的每一个面,每一条棱线。我的“豆腐块”在强光下无所遁形,我能看到侧面那条线不够直,有一个微小的弧度,被角也不够尖,有点圆润。
刘班长看了足足有十秒钟。时间漫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我屏住呼吸,后背又开始冒汗。
“李铁柱。”他终于开口。
“到!”我挺直胸膛,大声应道,声音因为紧张有些发干。
“被子,是你自己叠的?”
“是!”
“知道问题在哪儿吗?”
我犹豫了一下,老实回答:“报告!侧面线不直,被角不尖!”
“知道怎么改吗?”
“……用手掐,用胳膊肘压。”我照着早上的记忆说。
刘班长把手电光移开,照在我脸上。强光刺得我眯起了眼。“光用蛮力不行。棉花是软的,你得顺着它的劲,找到那个支点。线要直,不是掐出来的,是修出来的。角要尖,不是捏出来的,是抠出来的。”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话里的内容,却是在教。
我愣了一下,赶紧回答:“是!明白!”
“重叠。叠到我满意为止。”刘班长说完,关掉手电,转身走向下一个班员的床铺。
“是!”我大声应道,心里却沉了一下。重叠,意味着今晚不知道要熬到几点。
检查继续。有人被要求重铺床单,有人被要求重摆毛巾。班里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全部检查完毕,刘班长站在屋子中央,目光缓缓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扫过那些或合格、或需要返工的床铺。
“内务,是作风,是纪律,是习惯!”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被子叠不好,仗就能打好了?扯淡!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细节都抓不住,还指望你们关键时刻顶得上?从明天开始,每天早上提前半小时起床,整理内务。我会随时检查。不合格的,中午别休息,晚上也别睡,直到合格为止!”
“听清楚没有?”
“清楚!”我们嘶吼着回答,喉咙发干。
“熄灯前,我要看到所有人内务合格。现在,继续。”刘班长说完,转身走了出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
房间里死寂了几秒钟,然后响起一片压抑的哀叹和重物摔在床上的声音。
圆脸兵看着自己那团“发糕”,几乎要哭出来。周文明默默爬上床,开始拆自己刚刚通过的被子——他要精益求精。王建军扶了扶眼镜,也坐回床边,继续修整他那已经不错的棱角。
我没时间沮丧。爬上上铺,把刚刚叠好的被子小心拆开,铺平。脑子里回响着刘班长的话:顺着劲,找支点,修,抠。
我深吸一口气,跪在床上,手掌重新按上柔软的被面。这一次,我不再只是用蛮力去压,去掐。我试着感受棉花的弹性,找到那条虚拟的、需要变得笔直的线,用手掌根部一点点地、耐心地碾压过去,把蓬松的棉花压实,同时用手指仔细地修整边缘,把被角一点点地折进去,抠出那个尖锐的棱角。
汗水再次冒出来,顺着额角滑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周围很安静,只有其他人整理内务的窸窣声,和偶尔压抑的咳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电筒的光柱偶尔会从窗外扫过,那是巡逻的哨兵。远处传来隐约的、整齐的口号声,那是别的连队还在夜间训练。
我的全部精神,都凝聚在手下这床被子上。世界缩小成了这一方小小的床铺,和这床需要被赋予棱角的绿色棉被。那些疲惫,那些酸痛,那些茫然,似乎都暂时远离了。只剩下一种极其单纯的、近乎执拗的念头:把它弄好。弄直。弄出棱角。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终于停下动作,直起酸痛的腰背,借着昏暗的灯光看过去时,一床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豆腐块”,安静地躺在我的床铺上。虽然还比不上班长那块棱角锋利如刀,但侧面那条线,已经笔直如尺,被角,也显出了清晰的尖。
我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抹了把脸上的汗,手心被磨得滚烫。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营区里大部分灯光已经熄灭,只有零星几盏路灯,在寒风中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熄灯哨还没响。
但我知道,在这个冰冷、坚硬、一切都有规矩的世界里,我叠出了第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棱角。
虽然笨拙,虽然艰难。
但,总算是有了个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