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熄灯哨前 (第2/2页)
“听清楚问题了?”刘班长问。
“清……清楚!”我喉咙发干。
“知道怎么改吗?”
“……报告!不……不太知道。”我老实回答,脸上有点发烫。我以为自己叠得不错了,原来在班长眼里,全是毛病,而且是他一眼就能看穿、能量化到毫米的毛病。
刘班长没再说什么,只是走到我床边,伸手,指了指上铺:“拆开。我叠一次,你看。”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去,把刚刚叠好的被子小心拆开,铺平,然后跳下来,让开位置。
刘班长没脱鞋,脚在床沿一蹬,手一撑,轻松地上了我的上铺。动作干净利落,和他平时走路一样,带着一股沉静的力量感。他跪在铺上,开始整理被子。
我们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踮着脚,仰着头看。
他的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很慢,很仔细。先将被子完全铺平,抹去每一丝皱褶,然后对折,用手掌,不是手掌根部,是整个手掌平铺上去,从被子中心向两侧,平稳而有力地碾压过去。不是蛮力,是一种均匀的、持续的力道,像是要把棉花的每一丝蓬松都压实,压成紧密的一体。
然后是掐线。他用的是拇指和食指的侧面,沿着预设的棱线,一点一点地,像抚平一段柔软的钢丝,将它捋直。力量不大,但极其精准,指腹能感受到棉花在指下被归拢、塑形。掐到被角时,他用了指甲,不是抠,是“别”,用一个巧妙的角度,将多余的布料别进内侧,同时用另一只手的虎口,轻轻卡住被角外侧,向内挤压,一别一挤之间,一个锋利如刀尖的棱角,赫然出现。
他做得专注,沉默,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世界里只剩下他和这床被子。灯光照在他微微冒汗的鬓角和专注的侧脸上,那平时冷硬如石的线条,此刻竟显出一种奇异的、近乎匠人般的柔和与虔诚。
我们看得呆了。原来被子可以这样叠。不是对抗,是驯服。不是蛮力,是巧劲。是顺着棉花的纹理,引导它,归拢它,赋予它钢铁般坚硬的形态。
不过两三分钟,一床崭新的、棱角锋利得仿佛能割伤手指的“豆腐块”,出现在我的床铺上。每一条线,都笔直如刀裁;每一个角,都尖利如枪刺;每一个面,都平整如镜。
刘班长从床上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看向我:“看清了?”
我用力点头,心脏砰砰直跳。看清了,又好像没完全看清。那是一种感觉,一种对手中材料的把握,对力量分寸的掌控,对最终形态的预见。这比看一万遍口令要领更难体会。
“记住感觉。被子有被子的脾气,你得懂它,才能让它听你的。”刘班长说着,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内务,是磨性子,练耐心,养作风。都早点休息。明天,五点半,起床哨。”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楼梯口。
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但气氛已然不同。我们看着刘班长刚刚叠出的那床被子,再看看自己床上的“作品”,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弥漫。是惭愧,是震撼,也有一种隐隐的、被点燃的什么东西。
陈光看着自己那床“发糕”,又看看班长叠的“刀锋”,脸涨成了猪肝色,一声不吭地爬上床,开始拆被子。这一次,他没有抱怨,没有咒骂,只是咬着牙,学着班长刚才的样子,用手掌去压,用手指去捋。
周文明也默默拆开了自己那床原本已经通过的被子,重新铺平。王建军扶了扶眼镜,也站起身,似乎想上前仔细看看班长叠的被角。
我没动。我还站在过道里,仰头看着上铺那方绿色的、沉默的、带着惊人棱角的“豆腐块”。灯光在它锋利的边缘切割出明暗分明的界线,像一道无声的训诫,也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标杆。
手掌心的灼热感还在。我慢慢摊开手,看着那些被磨得发红、甚至有些破皮的掌纹。叠一床被子,原来这么难。比扛一百斤麻包上山还难。那是一种不一样的难,它不考验力气,它考验你的心,你的眼,你的手,你对“标准”那种近乎偏执的追求。
窗外,夜色完全浓稠了。远处的丘陵只剩下黑黢黢的轮廓,贴在铁灰色的天幕上。营区里大部分灯光都已熄灭,世界沉入一片深沉的、带着寒意的寂静。只有我们这间屋子,还亮着昏黄的光,还有压抑的、布料摩擦的声响,和年轻人不甘服输的、沉重的呼吸。
熄灯哨还没响。
但我知道,今晚,很多人都会睡得很晚。包括我。
我看着自己粗糙的、属于泥土和农活的手,又抬头看向那床棱角分明的被子。
路,还很长。第一步刚刚迈出,就看到了前方耸立的、近乎冷酷的高峰。
我握紧了拳头,指尖掐进掌心那刚刚磨破皮的嫩肉里,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
睡吧。明天,五点三十,哨声会准时响起。
而我要在这之前,让我的手,记住棉花被折叠时,那条线的笔直,和那个角的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