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九河下梢,车夫秦庚 (第1/2页)
九河下梢,津门之地。
平安县城为津门之根,老城核心,没有高门大院,只有密如蛛网的胡同、鳞次栉比的商铺、以及藏污纳垢的角落。
三教九流在此共生,规矩比王法更重要。
平安县,城南。
“痛——”
“太痛了。”
秦庚的眼皮重得像是坠了秤砣,勉强挤开一道缝。
视线里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像是在水里看东西。
屋顶顶上破了几个大洞,灰蒙蒙天光就从那洞里漏下来,照着空气里飞舞的尘糜。
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铺着一层薄薄稻草,有些扎人。
“小五?你醒了?”
一个沙哑又透着几分急切的男人声音在耳边响起。
秦庚扭动僵硬的脖子,循声望去。
一张脸凑了过来。
男人的嘴唇干裂,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球里布满了血丝。
但那份关切,却是再真实不过。
是徐春,徐叔。
“徐……叔……”
秦庚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干涩得厉害,牵动着后脑的伤处,又是一阵钻心的疼。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徐春粗糙的大手在他额头上探了探,松了口气,“还好没发烧。你记不记得是哪个孙子下的黑手?是不是义和窝棚那帮狗日的?”
徐春的装扮,是津门最常见的脚夫模样。
一件洗得发白的对襟粗布褂子,袖口和下摆都磨得起了毛边,脖子上搭着条油腻腻的汗巾子。
他常年在外奔波,皮肤被太阳晒得像老树皮,一双手更是布满了厚茧和裂口。
义和窝棚……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捅开了秦庚脑子里那团浆糊。
混乱的记忆碎片开始拼凑。
渡口……码头……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赖头……
还有……新车。
那辆崭新锃亮的洋车。
车身是上好的木料刷了黑漆,在太阳底下能反光。
锃亮的铜活,结实的胶皮轮子,还有那气派的雨棚,车把握着舒服,他也爱惜。
秦庚时常摸了又摸,擦了又擦,觉得未来的好日子仿佛就在眼前了。
为了这辆车,他把这三年当牛做马攒下的所有积蓄都掏了出来,又腆着脸去跟姑姑借了五块大洋,凑在一起,才从车行里把这宝贝疙瘩给拉回来。
有了新车,就能去那些体面人出入的地方拉活儿了。
拉一次的赏钱,顶得上他以前拉三四趟。
一天下来,多赚个几十文铜板不成问题。
这么一天天攒下去,要不了几年,他就能在城南租个像样点的院子,再托媒人说说亲,娶个媳妇,生个娃……
好日子仿佛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就是这个念头,让他在昨天着了魔。
平安县城的车夫,也分地盘。
他们这片徐金窝棚的车夫,主要在南门和周边的几个街口拉活。
而城里最肥的地界,是津江支流、浔河渡口。
那里人来人往,南下的客商,北上的官爷,都是出手阔绰的主儿,拉一趟的钱,顶得上他们在南门跑一天。
可渡口,是义和窝棚的地盘。
那窝棚的人霸道得很,外人根本插不进脚。
昨天秦庚拉了个急活,客人要去渡口,他想着送到就走,应该没事。
可到了地方,看着那川流不息的人群,鬼迷心窍地就想再多赚点钱。
他抱着侥幸心理,在渡口边上吆喝了一声,想接个回城的客人。
就是这一声,坏了事。
义和窝棚的赖头带着几个人围了上来。
那是个脸上长着癞痢疤的汉子,仗着自己跟了南城车行的把头,在渡口横行霸道。
“哪来的野狗,敢到这儿抢食?”
之后的事情,秦庚记得不太清楚了。
秦庚只记得赖头那张满是横肉的脸,再然后,就是后脑勺传来的剧痛,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是赖头……”
秦庚挣扎着坐起身,靠在草堆上,低着头,“我想在渡口拉个活儿,被他们看见了……。”
记忆回笼,秦庚的心也跟着沉到了底。
他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却牵动了全身的伤,肋骨底下像是针扎一样疼,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你别动!”
徐春赶紧按住他,“身上还有伤呢。到底怎么回事?你的新车呢?是不是被他们给抢了?”
秦庚看着徐春焦急的脸,那张脸上有关切,有愤怒,唯独没有责备。
三年前,他老爹把姑姑卖到苏家当丫鬟,卖人的钱都扔进了赌场,最后赌输了,被活活打死。
之后秦庚就成了个在街边跟野狗抢食的乞丐,快要饿死的时候,是徐春把他捡回了车夫们聚集的窝棚。
捡回来的那顿饭,秦庚趁徐春不注意,直接吃了五个大窝头,差点被噎死了。
后来徐春也就喊他小五,跟家人没两样。
徐叔教他拉车的手艺,让他有了一口饭吃,渐渐的秦庚也重新联系上了姑姑,日子越过越有盼头。
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洋车,靠自己的力气拉车赚钱,然后娶个媳妇,过上安稳日子,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梦想。
现在,梦想刚开始,就碎了。
新车没了,姑姑的钱也没法还了。
他咬了咬牙,说道:“车被抢走了。”
“徐叔,这事……这事怪我,是我自己贪心。”
秦庚垂下头。
车夫这一行,地盘就是命根子。
津门九河下梢,水路便利,南来北往的客商多如过江之鲫。
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
火车站、渡口、戏园子、大烟馆、饭庄门口……这些都是油水最足的“码头”。
为了抢码头,车夫们拉帮结派,划分地盘,平日里小摩擦不断,隔三差五就要爆发一场大规模的械斗。
打输了的,轻则鼻青脸肿,重则断手断脚,地盘自然也就被抢走了。
他们窝棚,人手本就不如义和窝棚多,家伙什也不行,最近几次冲突都吃了大亏,好几个拉客的地盘都丢了。
“怪你?怪你个屁!”
徐春眼睛一瞪,粗声粗气地说道,“是那帮孙子不讲道义!抢车,这是砸人饭碗,断人活路!
这事儿要是忍了,传出去,咱们窝棚的脸往哪儿搁?以后谁都能上来踩一脚!”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窝棚里来回踱步,磨得发亮的布鞋底踩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你先躺着养伤,什么都别想。这事儿,我去找大伙儿说道说道。他赖头敢做初一,就别怪咱们做十五!”
徐春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子狠劲。
秦庚想说些什么,比如“徐叔,别冲动”,或者“他们人多,咱们斗不过的”,但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这种时候说这些,只会灭自己威风。
在他们这些靠力气吃饭的底层人这里,有时候一口气比命都重要。
气没了,精气神也就散了,以后就真的只能任人宰割了。
“你好好歇着,锅里有我给你留的粥,冷了就自己热热。”
徐春拍了拍秦庚的肩膀,力道不小,但秦庚能感觉到那份安慰。
说完,徐春便掀开当门帘用的破草席,弯着腰钻了出去。
窝棚里,又恢复了寂静。
只剩下秦庚自己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
他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双眼无神地望着茅草屋顶的破洞。
后脑的钝痛,肋下的刺痛,还有心里那股子被掏空的失落和屈辱,像是无数条小虫子,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三年了。
他从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乞丐,变成了一个能靠自己力气填饱肚子的车夫。
秦庚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走上了正轨,只要勤勤恳恳,埋头苦干,就能像他梦想中那样,过上好日子。
可现实,却狠狠地给了他一记闷棍。
他辛辛苦苦攒了三年的血汗钱,连同跟姑姑借的钱,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梦想,碎了。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像是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在这个世道,没权没势,就像是路边的一棵野草,一阵风过来,说倒就倒,连个响儿都没有。
难道就这么认了?
让徐叔他们为了自己的事,去跟义和窝棚那帮人拼命?
秦庚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传来一阵刺痛。
他不甘心。
就在他心烦意乱,五内俱焚之际,眼前原本模糊的景象,忽然开始扭曲、盘旋。
秦庚以为是伤势太重,出现了幻觉。
他用力地眨了眨眼,可那诡异的景象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清晰起来。
一道淡淡的,像是水墨画在宣纸上晕开的光晕,凭空出现在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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