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市中心医院的长椅余温 (第2/2页)
“别说这些。”他打断她。
但她继续说:“真的。如果我死了,你不要一直难过。难过一阵子就够了,然后要继续生活。”
现在回想起来,那大概是分手最早的预兆。她已经开始思考死亡,思考离别,思考没有彼此的生活。而他还在想“永远在一起”,想“不会分开”。
两个人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思考着不同维度的问题。这种错位,比任何争吵都致命。
展旭在ICU外的长椅上坐下。
不锈钢的椅子很冰,透过裤子都能感觉到寒意。他看着对面墙上“重症监护室”那几个红色大字,想起慧慧那张疲惫的脸,想起她说“如果我死了”时的平静。
她没死。他们分开了。
但某种意义上,那个在他怀里说“你要好好活下去”的女孩,确实死了。死在了医院的长椅上,死在了ICU外的走廊里,死在了见证太多生死后的某个深夜。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成熟、更现实、更知道人生无常的“护士慧慧”。
而那个二十三岁的展旭,还停留在“爱情大过天”的年纪,无法理解她的变化,也无法跟上她的步伐。
所以后来,当她说“我们分手吧”时,他第一反应是不敢相信,第二反应是愤怒,第三反应是崩溃。但他从没想过,也许在她心里,这场分手已经酝酿了很久——从她第一次送走病人,从她第一次思考生死,从她第一次意识到,有些陪伴无法跨越生命的重量。
医院里的爱情,注定比其他地方的更沉重。
因为在这里,你每天见证的不仅是别人的生离死别,也是对自己爱情的一次次拷问:如果生病的是他/她,我能承受吗?如果死别的是我们,对方能活下去吗?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但它们像慢性毒药,一点一点侵蚀着年轻的、以为能战胜一切的信心。
展旭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是医院的后花园,夜晚看不清楚,只能看见几盏路灯和光秃秃的树。九年前,春天的时候,花园里会有花开,他和慧慧会在那里短暂地散步。她会指着某种花说:“这是某某科的病人送的,说能安神。”
他说:“你喜欢花吗?以后我天天送你。”
“不要,”她笑,“花会谢。我要不会谢的东西。”
“什么东西不会谢?”
“不知道,”她说,“也许……记忆?”
现在想来,她说对了。花会谢,人会变,爱情会消失。只有记忆,顽固地留在那里,像这些长椅一样,即使换了材质,换了位置,但功能不变——让人坐着,等待,思考,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感受时间的流逝。
展旭离开ICU区域,走到急诊科。
这里的椅子最多,人也最多。即使在这个时间,还有几个家属在等待。一个年轻男人在来回踱步,一个老人在闭目养神,一个母亲抱着孩子轻声哼歌。
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这里是他等慧慧最多的地方。因为急诊科最忙,她常常被临时调过来帮忙。他会坐在这里,看她穿着护士服匆匆走过,有时会看他一眼,做个口型:“等我。”
他就等。有时十分钟,有时半小时,有时几小时。
等待的过程中,他学会了看急诊科的门道:什么样的伤情会被优先处理,什么样的病人可能熬不过今晚,什么样的家属会闹事,什么样的会沉默接受。
他也学会了医院的节奏——不是朝九晚五的规律,而是随时可能被打破的、充满不确定性的节奏。一个电话,一个急救车的声音,就能让整个科室进入战斗状态。
慧慧在这样的节奏里生活了一年。而他,作为陪伴者,也被迫适应了这样的节奏。他们的约会常常被打断,计划常常被取消,就连好好吃顿饭都成了奢侈。
有一次,他们好不容易凑出时间去看电影。看到一半,她的电话响了——科室紧急缺人,叫她回去。她抱歉地看着他,他说:“去吧,工作重要。”
她匆匆离开,他一个人看完了后半场电影。不记得剧情了,只记得那种空荡荡的感觉——电影院里坐满了人,但他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
后来这样的次数多了,他也习惯了。甚至开始觉得,这就是他们爱情的样子——永远在等待,永远可能被打断,永远要有“计划赶不上变化”的准备。
但他没想过,这样的状态会让人疲惫。疲惫到有一天,她可能不想再这样了,可能想要一种更稳定、更可预测的生活。
而那种生活里,可能没有他。
展旭在急诊科的长椅上坐了二十分钟。
看着医护人员进进出出,看着家属们脸上的表情,闻着空气中消毒水和各种气味混合的味道。这一切都那么熟悉,熟悉到像回家一样。
但这里不是他的家。从来都不是。
他只是个过客,一个曾经在这里等待过的人。像那些家属一样,等待一个结果,等待一个人,等待一段不知道会不会有未来的时间。
现在,等待结束了。
结果出来了——他们没有未来。
人走了——她离开了他。
时间过去了——九年。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急诊科的方向。
红色的“急诊”灯牌还在闪烁,像一颗永不疲倦的心脏。但曾经在这里跳动的那颗属于他的心脏,已经停跳很久了。
他走出医院大门,冷风扑面而来。
回头看一眼,那座白色的建筑在夜色中沉默着。那些长椅还在,那些等待还在,那些生离死别还在。
只是不再有他,不再有她,不再有他们的故事。
他们的故事,已经成了那些长椅上的无数故事之一——短暂地停留过,留下一点温度,然后离开。
等下一个等待的人坐下时,那点温度早就散尽了。
就像爱情,来过,热过,然后冷了。
冷到连余温都感觉不到,只能靠记忆来取暖。
而记忆,是这世界上最不可靠的取暖方式。
因为它会美化,会淡化,会选择性地记住一些,忘记另一些。
最后你分不清,你怀念的到底是那个人,还是那个在长椅上等待的、年轻的、相信永远的你自己。
展旭点燃最后一支烟,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影子在身前拉长,又在身后缩短。
医院远了,长椅远了,那个穿护士服的女孩远了。
只剩下一个三十一岁的男人,在冬夜的街头,抽完一支烟,踩灭烟蒂,继续往前走。
前面还有很多路要走。
还有很多长椅要坐。
还有很多夜晚要一个人度过。
但至少他知道,他曾那样等过一个人。
等过,就够了。
不等了,也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