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铁盒遗物与没有收件人的信 (第2/2页)
他记得写每一封信时的情景:在出租屋里,开着台灯,外面是秋夜的寒风。他一边写一边哭,眼泪滴在纸上,晕开墨迹。写完了,折好,放进信封,然后塞进铁盒。
像完成某种仪式——把痛苦封存起来,假装它不存在。
但他知道,痛苦一直在。只是被时间覆盖了,像雪覆盖大地,看起来很平整,但底下的沟壑还在。
他把信叠好,放回信封。七封信,七个夜晚,七次无声的哭泣。
铁盒里还有最后一样东西——那根烧了一半的红色蜡烛。
2013年平安夜,九十九根蜡烛里的最后一根。他偷偷藏起来的。蜡烛已经变形,蜡油凝结成奇怪的形状,像一颗扭曲的心。
他拿起蜡烛,凑近闻了闻。还有淡淡的蜡油味,混合着灰尘的味道。
九年了,连蜡烛都会变形,连墨迹都会褪色,连记忆都会模糊。
但有些东西不会变。
比如背上的纹身,比如心里的疼痛,比如这九年来每个想起她的夜晚。
展旭把蜡烛放回铁盒,开始把其他东西一件件放回去。车票,票根,纽扣,头绳,纸巾,小熊钥匙扣,信。
每放一样,就说一句再见。
“再见,603路。”
“再见,电影院。”
“再见,小熊。”
“再见,纽扣。”
“再见,信。”
“再见,蜡烛。”
最后,盖上盒盖。咔哒一声,像棺材合拢。
他抱着铁盒,坐在地板上,看着窗外的北京夜景。
九年了。他以为逃离抚顺就能逃离记忆,以为开始新生活就能忘记过去,以为时间能治愈一切。
现在知道,时间不会治愈,只会习惯。习惯疼痛,习惯怀念,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但习惯不等于接受。
这九年来,他从未真正接受那个结局——没有理由的分手,没有告别的离开。他一直卡在“为什么”这个问题上,像一张坏掉的唱片,反复播放同一个音符。
所以这次要回去。不是要答案——九年了,答案已经不重要了。是要完成那场未完成的告别。
好好说一声再见。
对着那些地方说,对着那些记忆说,对着二十三岁的自己说。
也对着她说——在心里说,对着九年前的她说。
展旭站起身,把铁盒放回衣柜最深处。这次不是随意塞进去,是小心地、郑重地放好,像安葬一个亲人。
然后他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
不是要写什么,只是突然想记录。记录此刻的心情,记录这次重返的决定,记录这九年来的点点滴滴。
他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是:《2012-2016,2025》。
光标闪烁,他打了第一行字:
“九年前,我以为四年是一生。九年后,我知道一生都在消化那四年。”
停了一会儿,继续:
“我要回去了。回到那座城市,那条街道,那个车站,那栋楼。不是要找回什么——找不回来的。是要确认,确认那些美好真的存在过,确认那些疼痛真的发生过,确认那四年不是我一个人的幻觉。”
“然后说再见。”
“对603路说再见,对51路说再见,对9路说再见。”
“对南站地下通道说再见,对八中站长椅说再见,对卫校围墙说再见。”
“对广播室的下午四点阳光说再见,对空教室的九十九根蜡烛说再见,对新华乐购的麻辣烫说再见。”
“对医院的长椅说再见,对KTV的《愿得一人心》说再见,对古城子六楼的天台说再见。”
“对面馆的最后一顿饭说再见,对背上的彼岸花说再见,对那七封没有收件人的信说再见。”
“最后,对她说再见。”
“对十八岁的慧慧说再见。对二十二岁的慧慧说再见。对那个曾属于我的慧慧说再见。”
“然后转身,继续往前走。”
“即使前方还是漫漫长夜,至少我知道,我曾点亮过九十九根蜡烛,照亮过一个人的眼睛。”
“那光虽然灭了,但曾经亮过。”
“这就够了。”
展旭打完这些字,盯着屏幕看了很久。
然后保存,加密,关闭。
他知道,这次重返之旅结束后,他会删除这个文档。不是否认过去,是让过去真正成为过去。
就像那个铁盒,不会扔掉,但会永远封存。
就像背上的纹身,不会洗掉,但会接受它是自己的一部分。
就像慧慧,不会忘记,但会让她留在2016年以前。
2016年以后的展旭,要继续往前走。
带着伤痕,带着记忆,带着一朵开在背上的彼岸花。
但不再回头。
不再追问为什么。
不再等待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窗外的天快亮了。北京在晨雾中渐渐苏醒。
展旭站起身,走到窗前。楼下已经有早班车在运行,早餐摊冒出热气,清洁工在扫地。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而他要回到旧的一天,去完成一场迟到了九年的告别。
然后,才能真正开始新的生活。
也许还会疼,还会想起,还会在某个夜晚惊醒。
但至少,他试过了。试过逃离,试过开始,试过忘记,现在要试最后一次:告别。
告别之后,才能继续。
继续爱,继续痛,继续活。
像所有普通人一样,带着一身伤,一腔回忆,一路向前。
不回头,不后悔,不忘记。
但也不停留。
这就是他要做的事。
明天,就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