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血色黎明 (第2/2页)
“这是金大嫂,老金的浑家,人可靠。”李浩对沈清辞说道,又转向那妇人,“麻烦金大嫂,照顾一下沈小姐,帮她打理一下,弄点热汤水。”
“哎,哎,应该的,应该的。”金大嫂连声应着,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对沈清辞露出一个有些紧张但善意的笑容,“小姐,这边请,里间有热水。”
沈清辞看了李浩一眼,李浩对她点了点头。她这才跟着金大嫂走进用布帘隔开的里间。
里间更小,只有一张窄床和一个脸盆架,但收拾得很干净。盆里有冒着热气的清水,床上放着一套半新的、深蓝色碎花棉布衣裤,虽然样式土气,但料子厚实干净。
“小姐,您先洗把脸,换身衣裳。这兵荒马乱的,委屈您了。”金大嫂手脚麻利地拧了热毛巾递过来,又指了指床上的衣服,“这衣裳是我闺女的,她前年嫁到南边去了,衣裳放着也是放着,您别嫌弃。我去给您盛碗姜汤,驱驱寒。”
沈清辞接过毛巾,温热的湿气扑面而来,让她冰冷的皮肤一阵刺痛,却也带来久违的慰藉。“谢谢您,金大嫂。”她低声道谢,声音依旧沙哑。
“可别谢,李老板是咱们的恩人,您是他的朋友,就是咱们的贵客。”金大嫂说着,匆匆退了出去,拉上了布帘。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沈清辞一个人。外面隐约的炮声和嘈杂似乎被暂时隔绝。她走到脸盆前,看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头发散乱粘结,脸上污迹和干涸的血痕纵横,嘴角破裂,眼睛红肿,身上裹着不合体的、沾满泥污的男装……哪里还有半分昔日沈家大小姐、圣约翰大学女学生的模样?
她掬起热水,用力地搓洗着脸颊和双手,直到皮肤发红刺痛,仿佛要洗去这一夜的惊恐、屈辱和污秽。然后,她换上那套粗糙但干净温暖的棉布衣裤。衣服果然有些短小,紧绷在身上,露出纤细的脚踝,但比起之前那湿冷腥臭的蓑衣,已是天壤之别。
她坐在床边,用毛巾慢慢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身体依旧疲惫冰冷,脚踝的疼痛也未曾减轻,但至少,暂时远离了那些直面死亡和暴力的瞬间。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随之而来的,是更深重的、潮水般的后怕和茫然。
李浩……他到底是什么人?他怎么能在这短短时间内,找到这样一个相对安全的落脚点,还能驱使这些人?老金他们显然不是普通的苦力或商人,对他恭敬中带着畏惧。他刚才开枪杀人,眼睛都没眨一下……
沈清辞用力摇了摇头,将这些纷乱的念头暂时压下。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活着,安全地活着,才是第一要务。
金大嫂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进来,汤里还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小姐,快趁热喝了,暖暖身子。外面……乱得很,李先生他们正在商量事情。”
沈清辞接过碗,姜汤辛辣的气息冲入鼻腔,让她精神微微一振。她小口地喝着,滚烫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驱散着五脏六腑的寒气。荷包蛋煎得有点老,但在此刻,已是无上美味。
喝完姜汤,身上终于有了些暖意。沈清辞轻轻掀开布帘一角,向外间望去。
外间,李浩、阿炳、榔头、泥鳅,还有老金和另外两个黑衣汉子,正围在桌边。桌上摊着一张更加详细的上海地图,李浩的手指在上面快速移动,低声而清晰地说着什么。老金等人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点头,脸色凝重。
“……闸北、江湾、吴淞,是主战场,日本人海陆空一起上,火力很猛,国军抵抗得很顽强,但伤亡肯定不小。”李浩的声音透过布帘隐约传来,冷静得像是在分析一盘棋局,“租界现在是‘孤岛’,但流弹、溃兵、难民,还有趁乱渗透的各路人马,会让这里比战场更混乱。我们的首要目标,是保住现有的据点,隐匿物资,确保人员安全。”
“李先生,那咱们这货栈……会不会被征用?或者被乱民抢了?”老金担忧地问。
“暂时不会。这里位置偏,不起眼,而且我们有人有枪。”李浩的手指在地图上货栈的位置敲了敲,“但要提高警惕,三班倒值守,暗哨放出去。收集一切能收集到的信息——战况、物价、流言、各方势力的动向。尤其是药品、粮食、燃料的价格和来源,要盯死。”
“明白!”
“还有,”李浩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注意打听两件事。第一,法租界巡捕房,特别是黄锦荣那边的动静。第二,公共租界和南市那边,有没有大规模、有组织的难民聚集或者物资发放点,尤其是和医疗、学生有关的。”
听到“黄锦荣”三个字,沈清辞的心猛地一紧。
“李先生,您是担心黄锦荣那老狗还不死心?”老金咬牙道。
“他损失了人,丢了面子,又是在这种乱世,绝不会轻易罢休。但他现在首要目标是稳住租界里的地盘,应对战争带来的混乱,未必有全力来搜我们。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李浩冷静地分析,“至于难民和学生……乱世之中,信息和人才,有时候比黄金更有用。”
他考虑得如此周全,如此长远。沈清辞默默听着,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这绝不是一个仓皇逃命之人该有的谋划,这是一个……领导者,在乱世中布局的雏形。
“另外,”李浩抬起头,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里间布帘的方向,声音清晰了几分,“沈小姐需要静养,脚上有伤。金大嫂,麻烦你这几天多费心照顾。没有我的允许,不要让她离开这间屋子,也不要让任何外人靠近她。吃用方面,尽量安排好。”
“您放心,包在我身上!”金大嫂连忙保证。
沈清辞放下布帘,坐回床边,心中五味杂陈。他是在保护她,也是在……软禁她?隔绝她与外界的联系?是怕她出去有危险,还是怕她看到、听到更多不该知道的事情?
或许,两者都有。
这时,外间的商议似乎告一段落。老金等人领命出去布置。李浩独自留在桌边,就着煤油灯昏黄的光线,再次仔细地看着地图,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某个区域画着圈——那是闸北和虹口交界的、战斗最激烈的区域。
他的侧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孤独,也格外沉重。额头的纱布已经被金大嫂重新包扎过,但渗出的血迹依旧刺眼。他脸上那些细小的伤口和污迹,记录着这一夜的奔波与凶险。
沈清辞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在地下室里,他说的那句话——“我欠你的。”
他到底欠她什么?需要用这样的方式,在这样的乱世中,不惜代价地保护她,甚至可能……为她沾染鲜血,背负更深的罪孽?
她不知道答案。
但有一点她很清楚:从她被黄锦荣抓走的那一刻起,从李浩如同战神般闯入那间黑暗的刑房起,从她跟着他跳上这艘亡命的小船起,她的人生轨迹,就已经和他紧紧缠绕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