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血色山隘 (第2/2页)
沈清辞咬牙,几乎是用本能驱动着身体继续向下挪动。枪林弹雨之中,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恐惧。她能感觉到李浩紧跟在身后,他的喘息声粗重得像破风箱。
石棱到了尽头。前面是一段近乎垂直的湿滑岩壁,只有几条粗大的藤蔓从上方垂下,在瀑布激荡起的水汽中摇摆。
“抓住藤蔓!荡下去!”李浩喊道,率先用右手抓住一根看上去最粗的藤蔓,脚在岩壁上一蹬,身体向下方的浓雾中荡去!
沈清辞别无选择,也抓住一根藤蔓。藤蔓湿滑冰冷,几乎抓不住。她学着李浩的样子,用尽全身力气一荡!
失重感猛地袭来,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震耳欲聋的水声。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她不知道自己荡了多远,只知道必须死死抓住藤蔓。
“松手!”下方传来李浩的喊声,似乎离得不远。
沈清辞下意识地松开手。
身体坠落。时间仿佛被拉长,又仿佛只是一瞬。
“噗通!”
冰冷刺骨的激流瞬间将她吞没。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一黑,口鼻耳瞬间灌满了水。瀑布下的水潭远比想象中深,也远比想象中湍急。水流裹挟着她,翻滚着,冲撞着,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拉扯揉捏。她拼命划水,试图浮出水面,但水流太急,方向难辨。
就在肺里的空气即将耗尽时,她的脚触碰到了水底的石块。她用力一蹬,借着这股力,终于冲破水面。
“咳!咳咳!”她剧烈地咳嗽,贪婪地呼吸着冰冷潮湿的空气。眼前水花四溅,雾气弥漫,只能勉强看清自己在一个汹涌的深潭里,潭边是乱石堆积的浅滩。
“李浩!”她大喊,声音被水声淹没。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是李浩。他也刚从水里冒出来,脸色惨白,嘴唇冻得发紫,但眼神依旧清醒。他的左臂伤口处,包扎的布条已经被水冲散,伤口泡得发白,看着触目惊心。
“那边!”李浩指向潭水下游,那里水流稍缓,隐约可见石滩。
两人奋力向岸边游去。水流依然湍急,几次险些将他们重新卷回深潭。沈清辞感到体力在迅速流失,冰冷的潭水带走她身上最后一点热量,四肢开始僵硬麻木。
终于,她的膝盖碰到了水底的碎石。她连滚带爬地扑上石滩,瘫倒在地,剧烈地喘息,咳出呛进去的冷水。李浩也瘫倒在她旁边,胸膛剧烈起伏。
枪声停了。或许伪军认为他们坠崖必死,或许那险峻的峭壁和瀑布让他们放弃了追击。只有震耳欲聋的水声,永恒地轰鸣着,像大地粗重的喘息。
暂时安全了。
沈清辞挣扎着坐起,看向李浩。他的情况很糟,左臂伤口泡水后狰狞地外翻着,失血加上寒冷和体力透支,让他几乎陷入半昏迷状态,身体不住地颤抖。
必须生火,必须处理伤口,必须取暖。
沈清辞强迫自己站起来,环顾四周。这里似乎是瀑布冲击形成的一个相对平缓的河谷地带,两边是高耸的峭壁,前方河道变窄,水流湍急地奔向下游。石滩上堆积着不少被冲下来的枯枝。
她捡拾了一些相对干燥的树枝,用最后一点力气,在背风的一块巨石后面,用火石点燃了一小堆篝火。火光燃起,微弱的温暖开始驱散彻骨的寒意。
她将李浩挪到火堆旁,脱下自己湿透的外衣拧干,铺在石头上烤,又帮李浩解开湿透的、粘在伤口上的破布条。伤口被水泡得肿胀发白,边缘有些溃烂的迹象。她拿出那个贴身藏好的小布包——秦大夫的药,幸好用油纸包了好几层,只有最外层有些浸湿。
她小心地清理伤口,重新撒上药粉。没有干净的布了,她撕下自己内衣相对干燥的部分,为李浩包扎。做完这一切,她才处理自己身上的擦伤和划痕。
火堆噼啪作响,温暖逐渐弥漫开来。李浩在温暖中缓过来一些,睁开眼睛,目光有些涣散,但总算有了焦距。
“我们……还活着。”沈清辞说,声音干涩。
李浩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变成一阵压抑的咳嗽。他看向自己重新包扎过的左臂,又看向沈清辞湿漉漉的头发和苍白疲惫的脸,眼神复杂。“你又救了我一次。”
沈清辞摇摇头,往火堆里添了根柴。“是秦大夫的药救了你。”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也是老张,是船夫……是很多人。”
沉默笼罩下来,只有水声和火声。他们都想起了那些倒在路上的人。那些名字,那些面孔,像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头。
“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沈清辞终于问出心中的疑惑,“三道拐这么隐蔽。”
李浩盯着跳跃的火苗,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有两种可能。一是我们留下了踪迹,他们中有追踪的好手。二是……有人指路。”
“指路?”沈清辞心头一凛,“谁会知道这里?”
“知道我父亲地图的人不多,”李浩的目光变得幽深,“但并非没有。当年参与文物南迁秘密押运的,除了我父亲,还有几位信得过的同道。但时局动荡,人心易变……”
他没再说下去,但沈清辞听懂了。也许那些“同道”中,有人已经变了节,或者落入了敌手,吐露了秘密。也许那张地图,早已不是秘密。
“那我们……”沈清辞感到一阵寒意,比冰冷的河水更甚。
“地图不能全信了。”李浩深吸一口气,努力坐直身体,“后面的路,得靠我们自己判断。”
他看向河谷下游的方向,“瀑布水流这么急,这里不能久留。等衣服烤干,我们得往下游走,找个更隐蔽的地方藏身,等你……等我的伤好些。”
沈清辞点头。她看向李浩被火光映照的侧脸,那上面有疲惫,有伤痛,但还有一种更坚硬的东西,像被反复淬火的铁。
衣服半干时,两人便熄灭火堆,用沙土仔细掩埋痕迹,互相搀扶着,沿着河谷向下游走去。李浩几乎将大半重量都压在沈清辞身上,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沈清辞咬着牙支撑,肩膀被压得生疼,但她一声不吭。
河道曲折,乱石嶙峋。他们走得极慢,既要小心脚下湿滑的石头,又要警惕可能的追兵。幸运的是,这一路并未再发现伪军的踪迹。或许那些人真的以为他们摔死了,或许这复杂的地形让对方放弃了搜索。
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日头已过中天。河谷渐趋平缓,两侧峭壁变成了长满灌木的低矮山坡。前方出现了一片相对开阔的河滩,滩地上有被水流冲积形成的沙地,还有几块巨大的岩石可以遮蔽。
最让沈清辞惊喜的是,她在河滩边缘的灌木丛里,发现了几株熟悉的植物——那是秦大夫教她辨认过的,可以消炎止血的草药。
“就在这里吧。”李浩也看到了那几块巨石形成的天然遮蔽处,喘息着说。
沈清辞扶他过去,让他靠着一块最平整的石头坐下。她则立刻去采集那些草药,用石头捣碎,准备给李浩换药。伤口经过上午的折腾,必须立刻重新处理。
她撕开早上匆忙包扎的布条,伤口果然又红肿了几分。她仔细地用清水清洗——水是直接从河里取的,冰冷刺骨——然后敷上新鲜的草药泥,再用最后一点干净的布条包扎好。
李浩一直默默看着她忙碌,直到她做完这一切,才开口,声音很轻:“你学得很快。”
沈清辞动作一顿,没有抬头。“不想学,也得学。”她低声道,“这世道,由不得人。”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河水潺潺流过石滩的声音。
“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李浩忽然说,“你把记得的那些情报,都写下来。用我们之前说的方法。”
沈清辞抬头看他。
“如果……我走不到重庆,”李浩的目光平静地与她对视,“你就带着那些东西,继续走。总得有人把消息带出去,总得有人告诉外面,这里正在发生什么。”
他说得那么平静,仿佛在交代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沈清辞却感到一股莫名的愤怒涌上心头。
“你不会死。”她硬邦邦地说,用力系紧布条,“秦大夫说了,伤口在好转。我们都能走到重庆。”
李浩看着她,没再反驳,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沈清辞看不懂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别的什么。
敷完药,沈清辞让李浩休息,自己则在河滩附近寻找可以果腹的东西。运气不错,她在浅水处用削尖的树枝插到了两条不大的鱼,又在山坡向阳处找到一些野生的浆果,虽然酸涩,但总能补充些体力。
她用最原始的方法——钻木取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重新点燃一小堆篝火,将鱼烤熟。鱼很小,没什么肉,但总比干硬的饼子强。两人分食了鱼肉和浆果,又喝了些河水,体力总算恢复了一些。
下午的阳光温暖地照在河滩上,驱散了部分寒意。沈清辞靠在石头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河水,听着李浩逐渐平稳悠长的呼吸——他累极了,终于沉沉睡去。
她却没有睡意。安平镇的遭遇,三道拐的惊险,秦大夫和苏文君的面容,老张最后的身影……一幕幕在脑海中翻腾。还有李浩平静交代“后事”的语气。
她想起离开上海时,自己只想着活下去,找到弟弟,找到一条生路。但现在,这条生路上沾满了别人的血,背负了别人的嘱托,变得如此沉重,又如此……不容后退。
记者沈清辞或许已经死在了上海的炮火里。活下来的是另一个沈清辞,一个会开枪、会包扎伤口、会分辨草药、会在绝壁上攀爬、会在冰冷河水中挣扎求生的沈清辞。这个沈清辞,手里握着用米汤写满秘密的书,肩上扛着不止一条人命。
她轻轻拿出那本书,翻开衬页。上面还是一片空白,但很快就会写满从安平镇小楼里记下的那些数字、那些名字。那是火种,也是枷锁。
夕阳西下,将河水染成一片血红。远处的山峦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
沈清辞将书仔细收好,重新抱紧了膝上的汉阳造。枪身冰冷,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踏实。
夜风又起,带着山间的寒意。她往火堆里添了把柴,看着跳跃的火光,默默守候着这片血色黄昏里,来之不易的、短暂的安宁。
明天,还要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