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幽谷藏锋 (第2/2页)
“加上这个。”他说。
沈清辞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接过腰带,割开皮面,抽出里面的牛筋和麻线芯,编进绳索里。最后一段,她砍了几根藤蔓,剥去外皮,用韧性的内芯做了结尾。
完成时,绳索大约有十八米。不够理想,但勉强可用。
“休息一下。”沈清辞说,递给李浩最后一点水,“等天完全黑透。”
两人靠坐在岩石后,分食了最后一点干粮。硬邦邦的玉米饼在嘴里慢慢化开,粗糙的颗粒刮过食道,带着谷物本身的微甜。这是他们仅存的食物。
“如果能过去,”李浩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打算直接去北平吗?”
沈清辞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先找个地方安顿你的伤。然后...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
“看我们能不能活到明天。”沈清辞的回答很直接,“看追兵会不会追上来。看那个叫顾慎之的人到底是敌是友。”
李浩看着她,傍晚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她的眉眼清秀,但眼神里有种与年龄不符的坚韧和沧桑。他知道她比自己小五六岁,但在某些时候,她比他更冷静,更果断。
“对不起。”他突然说。
沈清辞转头看他:“为什么道歉?”
“把你卷进来。”李浩的声音很低,“在安平镇,如果我当时不把那本书塞给你,你现在可能已经在某个安全的地方了。”
沈清辞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天边最后一缕晚霞,看着它从橙红变成绛紫,再变成深邃的蓝黑。星星开始出现,一颗,两颗,稀稀落落地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
“没有如果。”她最终说,声音平静,“就算你不给我那本书,安平镇那天也逃不过去。日本人早就盯上那里了。我只是...恰好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方。”
她顿了顿,又说:“而且,有时候我觉得,也许这就是命。我父亲教过我一句话:‘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以前不懂,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
李浩看着她,许久,轻轻点了点头。
天完全黑透了。
没有月亮,只有星光,微弱得几乎照不亮山路。但这对他们来说是好事——黑暗是最好的掩护。
沈清辞将绳索一端绑在自己腰上,另一端系在一块凸出的巨岩上。她检查了每一个绳结,用力拉扯,确认牢固。
“我先下。”她说,“如果我成功了,会在下面拉三下绳子。然后你下来。如果...如果出事了,绳子会松,你自己想办法。”
李浩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沈清辞最后检查了一遍装备:枪背在身后,子弹上膛;匕首插在腰间;重要的东西——书、名单、地图——都贴身藏着。她深吸一口气,抓住绳索,倒退着攀下崖边。
最初的几米最危险。崖壁几乎垂直,没有落脚点,全靠手臂力量悬吊。沈清辞咬紧牙关,一点点往下放。绳索粗糙,很快就把手掌磨得生疼,但她不敢松劲。
下到五米左右时,她找到了第一个落脚点——一块突出的岩石,勉强能踩住半边脚。她停在这里,喘了口气,调整了一下姿势。下方是黑暗的深渊,河水的声音在夜色中轰鸣,像是巨兽的喘息。
继续向下。
十米。十二米。手臂开始酸麻,手指因为长时间用力而僵硬。沈清辞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全神贯注于每一次移动。寻找落脚点,稳住身体,放松一段绳索,再继续。
十五米时,她看见了回水湾的水面。在星光下,河水泛着微弱的银光,像一块破碎的镜子。距离水面还有大约三米——绳索不够长。
沈清辞停下来,悬在半空。她低头估算高度,又抬头看了看上方。从这个位置,已经看不到李浩了,只有漆黑的崖壁和更漆黑的夜空。
只能跳了。
她解开了腰间的绳结。最后一刻的犹豫——如果下面水深不够,如果水里有暗礁,如果跳下去的声响惊动了哨兵...
没有时间犹豫。
沈清辞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手。
下坠的时间很短,也许只有一两秒,但在感觉上却无比漫长。风声在耳边呼啸,失重感让胃部翻腾。然后——
冰冷刺骨的河水瞬间包裹了她。
入水的冲击力很大,她感觉像是撞上了一堵墙,肺里的空气被挤压出来,变成一串气泡向上漂去。水很深,她沉下去好几米才止住势头,然后拼命蹬腿向上游。
脑袋露出水面时,她贪婪地吸了一大口气。冰冷的河水让她浑身发抖,但意识异常清醒。她迅速观察四周——回水湾很安静,崖壁挡住了哨卡方向的视线,只能看见远处伪军哨卡的一点灯火。
成功了。至少第一步成功了。
沈清辞游到岸边,爬上相对干燥的石滩。她解开腰上残余的绳索,用力拉了三下。
等待的时间很漫长。每一秒都像是在煎熬。她紧盯着崖壁上方,耳朵竖着,既希望看到李浩的身影,又害怕听到枪声或喊叫。
大约五分钟后,一个人影从崖壁上缓缓降下。
李浩的下落速度比沈清辞慢得多,显然在极力节省体力。但当他降到绳索尽头时,几乎没有犹豫就松开了手——也许是他判断高度可以,也许是他已经没有力气继续悬吊。
落水的声音比沈清辞那次更大。水花溅起,在星光下泛着白沫。沈清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盯着水面,数着秒:一秒,两秒,三秒...
李浩的头终于露出了水面。他剧烈地咳嗽着,显然呛了水,但至少还活着。
沈清辞迅速下水,游过去拉住他,将他拖上岸。李浩瘫倒在石滩上,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痛苦的嘶声。
“伤口...裂开了...”他咬着牙说。
沈清辞摸向他的胸口。绷带已经完全湿透,下面的伤口在流血,温热的液体透过布料渗到她的掌心。
“必须马上处理。”她说,但环顾四周——这里虽然隐蔽,但离哨卡太近,不能久留。
她扶起李浩,两人沿着河岸向下游挪动。河水在他们右侧流淌,左侧是高耸的崖壁。星光太暗,几乎看不清脚下,只能凭感觉摸索。有两次李浩差点摔倒,全靠沈清辞死死架住。
走了大约一百米,河道拐了个弯。拐弯处,崖壁上出现了一个裂缝——不是山洞,更像是一道被水流冲刷出来的凹槽,深度勉强能容纳两个人,但至少可以避风,也相对隐蔽。
沈清辞将李浩扶进去,让他靠坐在最深处。然后她迅速生起一小堆火——用的是随身携带的火折子和在石滩上捡拾的干苔藓。火苗很小,不敢让光透出去,但足够取暖和照明。
她解开李浩的湿衣服,检查伤口。果然,缝合的地方裂开了,血不断渗出。更糟的是,伤口边缘的红肿范围扩大了,皮肤摸上去发烫——感染在加重。
沈清辞用匕首割开自己内衣最后一块相对干净的部分,蘸着河水清洗伤口。冰冷的河水让李浩浑身一颤,但他咬紧牙关没有出声。清洗完,她洒上最后一点药粉,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
“药不够了。”她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必须尽快找到药品。”
李浩闭着眼睛,声音虚弱:“先离开这里...明天...明天再想办法...”
沈清辞看着他那张惨白的脸,知道他说得对。以他们现在的状态,根本走不远。当务之急是休息,是恢复一点体力。
她往火堆里添了点苔藓,让火维持在一个微弱的程度。然后她拿出地图,借着火光再次研究。
他们现在应该在山口以东两里左右,已经绕过了哨卡。往北再走七八里,地图上标着一个小村庄,叫“杨树屯”。也许能在那里搞到食物和药品。
但前提是,他们能走到那里。
沈清辞收起地图,看向裂缝外。星光下的河水静静流淌,远处伪军哨卡的灯火像鬼火一样飘摇。夜风吹过崖壁,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无数亡魂的低语。
她摸了摸怀里的书和名单,硬质的封面硌着肋骨。那些名字,那些秘密,那些已经死去和即将死去的人们的重量,全都压在她身上。
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扛多久。
火堆噼啪响了一声,火星飘起,在空中闪烁了一下,然后熄灭。
沈清辞抱紧了怀里的枪,闭上眼睛。但她知道,这一夜,她不可能睡着。
因为在天亮之前,在下一个危机到来之前,她必须想清楚,下一步该怎么走。
而在这个时代,在这个被战争撕裂的土地上,每一步,都可能走向生,也可能走向死。
她只能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