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王庙特典 (第2/2页)
就这样,顺着雾气引导,往左面一拐,穿过一些游廊花径,来到一处半月形湖水前,忽然又见到湖岸一排大屋,算是豁然开朗。
此时韩世忠已经不敢说话了。
倒是杨沂中见到赵官家情绪坦荡起来,也跟着好了起来,便来讨论沿途风景:“好让官家知道,臣大约晓得此间是何处了……这必是江东,不是苏杭就是金陵石头城,江东水多,多要顺势而为,便有了一番自成一体的风格,咱们当日在西湖畔住了许久,几家寺庙都是这般设计的……只是为何魏王的庙在江东?莫非是他日后成为了诸葛亮一般,也处处都有庙?”
此时赵玖此时已经坦荡,闻言来笑:“进了这屋子就什么都知道了。”
原来,三人来到这大屋前,只见上面写的清楚,正是“岳飞纪念馆”,不用多解释也知道,这里面必有这个立庙之岳飞生平了。
果然,一踏进去,便见到壁板上无数文字图案,正讲岳飞生平。
出生年月、籍贯,从军抗金等等……韩世忠眼瞅着赵官家没有半点在意,径直去看了中间的泥塑小人,便如杨沂中一般,一边留意官家,一边飞速来读。
忽然间,才看了两三版文字,其人便觉得哪里似乎不对,再看了一遍,还是没察觉,待看第三遍,却见身侧杨沂中眼睛睁得极大,只盯着其中一版反复来看,这才赶紧强行集中精神,认真去看那一版。
然后终究没有忍住:“官家登基后直接被金兀术撵到了杭州?!”
“不是。”杨沂中压低声音,似乎有些释然,又有些紧张,还有些兴奋。“秦王仔细看……是这位赵官家登基后,直接去了扬州,然后又被金兀术撵到了杭州,改为临安……这是道祖爷向我们做展示,若没有当日在观中引着官家换了心志,竟一意南逃的结果!”
“原来如此,我就说嘛!”韩世忠终于反应了过来,声音当即扬起。“我就说嘛!”
二人齐齐松了口气,赶紧来看赵官家,见后者认真在看那泥塑兵人,俨然早有知晓,更加放下心来,便赶紧往下看。
一会看到岳飞屡战屡胜,大宋却败绩如潮,节节崩溃,韩世忠不免颔首感慨,他一开始也是这样嘛,个人能力再突出,也拦不住大局崩坏;一会看到岳飞立定荆襄,第一次尝试北伐夺取六郡时已经是他三十四岁,算算时间,杨沂中也不免黯然与庆幸,这种两国大势,一发不可收拾,当日若一逃扬州,竟然要多花六年才能立足!
继续往下来看,一会看到韩世忠名字,韩良臣自家也不免得意,再一会瞅到张浚、赵鼎、吴玠、完颜兀术、乌林答赞谟这些熟人名字,也都有些奇异的新鲜感。
然后,他们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讯息。
“秦桧如何做的大宋相公?”韩世忠诧异来看杨沂中。
后者也只能摊手——你问我,我问谁?
然而,这算什么?再往后看,赫然便是绍兴议和、风波亭,以及天日昭昭了。
二人看的目瞪口呆,看的心惊肉跳,看的缄口无言,看的面面相觑……但却不敢去看赵官家表情。
“好让两位知道,赵玖自是赵玖,赵构自是赵构,你二人何必计较我的感受呢?”赵玖晓得二人看完,终于开口。
“正是此意。”杨沂中赶紧拱手,迫不及待。
“本就是道祖爷让咱们看看的,依着臣的意思……这既是认了咱们的功绩,晓得咱们辛苦;又是警醒,让咱们晓得,一念之差,竟至于此!”韩世忠也有些言辞恳切之态了。
“前半句话是对的,后半句话恐怕不对,而是大错特错。”赵玖负着手眯着眼睛来看自己这位爱将。“一者,不是一念之差,是十年间每时每刻都要与议和做争斗,梗着脖子也要打下去,日积月累,才会天差地别,才会说我是沧州赵玖,他是临安赵构;二者,老韩,此番切境,对我们来说,自然是道祖拿过来警醒我们的,可于此番天地之人来说,我们反而是游客……”
话到这里,赵玖明显顿了一顿:“你们想想,若非是此恨刻骨铭心,又何至于有此庙呢?”
听到前面半句,杨沂中欣慰莫名,自入此庙后反复释然与惊悚之态终于消解。而听到后半句,不止是他,连着韩世忠也一起愕然,继而心情沉重起来。
不过,韩世忠还是认真接了一句:“即便如此,按照这上面说法,时过境迁,对错是非总是分明的,也是相通的!”
“走吧。”赵玖见到二人醒悟,便也点头催促。“这边看完了,出去看看庙中还有什么?”
说完,径直负手先出,乃是绕过半月湖,再度穿过一些悬满了碑文拓片的走廊,来到一处石门,过了石门,忽然止步转身,却是正立在“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的门联之下。
韩杨二人也一起顿足转身,随即,杨沂中猛地一晃,脸色在月下变得煞白。
过了好久,这位一路上沉默寡言且关注点都在赵官家身上的实际禁军统帅主动开口,语气却又颤抖起来:“官家……这四人是谁?”
“主导议和的宰相秦桧,附和议和且协助做伪证的枢密使张俊,负责直接构陷的万俟卨,建议秦桧斩草除根的其妻王氏。”赵玖脱口而对,验证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程度。
韩世忠闻言先来笑:“如此说来,我老韩倒是保持了名节……说不得真有我的庙……老张呀老张,我竟半点不惊吓的。”
杨沂中晓得对方其实是宽慰自己,却还是言辞艰难:“但若这般说……若是此地宽广一些,怕是也少不了我的吧?我可是提举皇城司和领袖班直,此案必与我有涉……”
“其实,‘佞臣’二字已经道明了。”赵玖倒是坦荡。“张俊、万俟卨只是皇帝和宰相的刀子,王氏和秦桧则是一体……要我说,两个人足矣,那便是此世中叛了岳鹏举与天下人的赵构、秦桧,一左一右,一帝一相,名副其实……只是皇帝嘛,后来的皇帝也要计较这个,这才让其余人凑数,让他躲了过去。
“至于你,此世间的杨沂中我管不到,人家是这个赵构的臣子,可我们君臣十年相知,却晓得是非二字都断不能从你这里走的,你也心里也要清楚,与这边的人是二非一。”
杨沂中看了眼赵官家,这十年经历尽数涌到心里,不免酸涩:“非官家……非官家……”
到最后,到底是说不出来了。
这次奇遇,心里有底的他最担心的就是赵官家会动摇,所以一直在照顾对方情绪,但孰料走到最后才发现,竟是对方在顾虑自己情绪。
赵玖拍了拍对方肩膀,转身继续往前走,前方最后一段路的雾气也都尽数散开。
杨沂中顿了一下,取下头盔,本想挂到铁栅栏之上,却被韩世忠一把拽住,只能转身随行……还没靠近,就见到左右两侧石马石人,便已经晓得,前面是个将军墓了,也是愈发凛然。
走到跟前,赵玖、杨沂中各自肃立,韩世忠却不由自主的走上前去……他一开始进来的时候便想,既然有这般大庙,又是王爵如故,总该有个大坟丘;中间看了这个世界的岳飞生平,晓得他因为要抗金遭人陷害,尸骨都是被人藏住的,却因为过于震惊,反没有往这些细节上想……但此时此刻,临到跟前,却终究还是觉得,这个土丘不免小了一些。
非只如此,其人走上前去,摸着那土丘外围砖石,绕行了起来,当此之时,豁达如他,也不禁黯然下来……自古将军沙场尽,奈何冤狱骨肉分?
何况十年之功,别人不晓得,他难道不知道其中多少辛苦砥砺?其中多少相忍为国?
结果一朝崩塌,万事皆休不说,还要身为牺牲,被人以莫须有之冤,行戕害之实,以至于死前骨肉消融,不见天日。
走了一圈,其人缓缓坐下,拍着身侧坟丘来叹:“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却是悲从中来,难以断绝了。
临到天明,雾气方才散开……翌日一早,依旧是车水马龙,游客如织,岳王墓前赫然多了一个仿古的铁盔和一条陈旧的仿古玉带。
因为此类事常常有,竟无人在意。
至于说,还我河山之下的硬翅木条,反而因为打扫人员分不清是不是围栏内的东西,直接放进了塑像围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