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明月夜,褪色如消雪 (第2/2页)
七尊绝巅,七支强军,还有蒋克廉、端木宗焘这样的当世真人、天下名将……数百万荆国大军。
全都陷在诸天联军的包围圈里,沦为诸天联军的盘中餐!
对于诸天联军来说,这是扬眉吐气的时刻。
可是对于断联在此的荆国战士,这是何等绝望的时间!
计守愚强行拖着鼠秀郎跃迁而来,却只追上犰玉容的碎影,只掬起一捧中央月门的残光!
这时嘹亮的军令响彻整个战场,宫希晏的声音如刀掠长空——
“以中军大纛为中心,收缩战线,就地结阵!所有人——进入最高级阵地防御姿态!”
还在同两位天妖鏖战的征天大元帅,第一时间发出指令,让惶然无措的荆国战士,立即有了方向。
弘吾、神骄两支强军,在他的指挥下迅速变阵。
二十多万战士似蚁聚云流,这变阵流畅得如同艺术。上一刻还如龙凤齐飞,招展旌旗,牢牢钉死诸天联军的主力。下一刻兵煞锻铁般凝聚,大军顷似两柄快刀,迅速切开敌军,分割战场……当场画地自牢!
毫无疑问这是当下最正确的选择。
荆国的桥头堡已经被摧毁,荆国布置在中央月门的阵地,在局部成为孤岛。但在整个神霄战场上,荆国并非孤军奋战,人族仍然占据优势。
失去中央月门,只是不能提前锁定胜果。
中央月门攻防战结束了,神霄战争还未结束!
眼下这支孤军最重要的是保存实力,等待接下来的救援。
在这场关乎人族命运的战争里,其他五国不会旁观。
计守愚、曹玉衔、黄弗、蒋克廉、中山燕文,都立即引军回撤。无论心中对战局有怎样的看法,在宫希晏的军令发出后,都只把自己当成滚滚兵煞的一角。
最多就是黄弗心系女儿,撤军路线过黄龙——心有菩提的黄舍利,早就强拖伤躯,挪到最恰当的撤军路线上。
倒是端木宗焘本就领着只剩三成的天衡卫残军,守在中央月门最核心的区域。
中央月门被击破了,他这堵中央月门的“城墙”,亦无法自弃于此——还要成为荆国残军的城墙。
犰玉容碎月来得太突然。
中央月门崩溃之前,荆国大军和诸天联军正犬牙交错地缠杀在一起。
在这种极其残酷的绞缠之中,强行脱离的那一方,不免要被撕下一块巨大的血肉!
三魂屠灵的蒋克廉也好,折柳惜别的曹玉衔也罢,都是咬碎了牙齿留下断后的队伍,眼睛血红的带着大部回撤。
就这一次收缩,战死的人数计以数十万!
“中央月门攻伐战”的残酷,深深震慑了林光明。
他在这个战场看到的,是无数鲜活生命瞬间熄灭,是无数新鲜的魂魄,游荡在他的眼前。
在魂魄的海洋里,他如老饕跌进了酒池肉林,可他无法大口吞咽。
内心的警铃一直没有止声,他疯狂地引军回撤,磨合不够的军队实在累赘,可在这到处都是致命危险的战场上,他不能视手下的军队为累赘!
至少是不能让荆国的真君们这样觉得。
仰光军是在支援射声军的路上,骤然面对这倾覆的战局。林光明刚刚把三万战士排成龟甲阵,好投放战场为射声军甲盾,一转头诸军回撤如箭离弦,他仓促变阵根本变不过来——
“今退亦死,进亦死,何不战死?!”
林光明涨红了脸,迎着诸天联军的大潮,举剑高呼:“大丈夫当马革裹尸,死以山岳之重。”
“我等荆人,为人族而战,正是光荣之时!”
“仰光军听我号令——且随我,守住阵型,前进三槎,为友军断后!进一步,活万人,进三槎,忠烈祠中尽列名!”
就这支七零八落的仰光军,别说突进三槎了,但凡能在诸天联军的攻势下翻起一个浪花,他林光明都能算是当世军神。
但这些人不死光,他这个做主将的怎么跑?
就当下而言,仰光军在神霄世界所能创造的最大功绩,就是全员战死!
倘若今天能活下来,仰光军全军覆没的这一战,就是他在荆国的政治本钱。
已经到了不得不拼命的时候了,他以进求退!
林光明是口头上的荆人。
他手下的军队虽然来自不同军镇,却都是真正的荆国军人。此时摊上一位如此血勇的主将,个个都杀红了眼睛,嗷嗷叫着随之反冲。
一时还真有孤军逆流的气势。
不,并非孤军。
所有荆国大军忍痛切下来的“血肉”,所有奉命断后的军队,也都在诸天联军的潮涌里逆行!
眼下诸天联军正气势如虹。
守在原地是起不到迟滞敌势的作用的,唯有刀撞刀、牙撞牙的反冲,能够截停诸天联军的攻势,为退到内围的主力,创造构建阵地的时间。
以荆国强军的精锐,倘若一心求退,是极难被阻住的。
而对诸天联军来说,荆国大军选择回撤内围,就地建立阵地,未尝不是一个他们乐见的选择——
相较于大军各逃散,在整个神霄战场散开来追击,还是此刻收缩的阵地,能够叫诸天联军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包围圈……以达到全歼荆国主力的战果。
那无疑是一种更辉煌的胜利。
一战就把现世人族的霸国打残。
相较于宫希晏的清晰指令,林光明的慷慨陈词,诸天联军并没有高昂的宣声。
不断涌近的诸天军队,只是默默地扎紧口袋。
而那些正在吃下人族军队割肉的强者,还在试图吃下更多。
他们并不满足于荆国的自削其肉,而是要挟此胜势,将这一刀剜在荆国的心口!
如山魄灵族、梦蝶玄族这样的远古残存种族,乃至后来诞生的一些宇宙边缘族群,都磨刀霍霍向前厮杀食肉,兴奋不已。
横压诸天的现世人族,现世人族里最强的霸国军队……今为俎上鱼肉。
这证明现世人族并非不可战胜!
说明现世不见得就应该归属人族!
相对来说,妖族海族这些常年在一线跟人族交战的强族,反倒更谨慎一些。他们品尝过胜利,也咀嚼过更多失败的苦楚。
“就到这里吧。”
无冤皇主占寿,站在虚空之中,漠然言语。
愁雨沾湿他的长发,刀光泼在他的肩头。
身前迟滞的时空片段,挤满了浓烈的色彩。
其所自碎的那一颗寿眸,如同千万次远眺的目光,在此不断地回涌……那黑洞洞的眼窟,已像一座囚笼将唐问雪关锁!
大荆帝国的折月长公主,以自损为代价,救援中央月门不成,反倒被占寿抓住了机会,阻道于半而囚身。
此刻在这囚笼之中不断斩刀,却受困于不断弥漫的色彩中,刀势如扑岸之潮,虽往复不歇,却无法冲破长堤。
唐问雪这样的人,想要活捉她并无可能,但将她捕杀在此,也可以说是诸天联军在击破中央月门之后,最重要的胜果!
极意天魔身披彩衣而飞纵,如彩雀出洞窟。
占寿以戴着巨大蓝宝石戒指、紫宝石戒指的左手,覆向自己的左眼……就如森森井口,在这刻被封死。
宫希晏就在此时降临!
在与两位天妖厮杀、指挥两支强军作战,考虑整个战场布局、不停做出战术安排的同时……他亦关注到唐问雪所处的困境。
极端混乱的战场,被他一柄长刀洞穿。
愤怒的嘶吼,压抑的痛呼,刀剑的奏鸣,鲜血的稠声……
战争的声音太尖锐了。
他的刀鸣却这样清亮。
那张称得上柔弱的脸,此刻沾着些许飞血,反而显得格外残酷和冷硬。
虺天姥和鸩良逢紧追在他身后,他却一往无前。
甲胄裂响,长披残啸,刀光泼雪!
在那些逆流敌潮的荆国战士中,他这个征天大元帅,是最锐利的那一锋。杀得最前,切得敌阵如竹开,有一倾到底的裂响。
“滚——滚啊!”
一直沉默厮杀的唐问雪,哪怕跌入绝境,也只以斩刀作言的唐问雪……在这刻却像一头仇恨的母狮,疯狂斩击着占寿的眼牢,放声怒吼起来。
“宫希晏!谁许你来?!你轻移帅位,妄动此身,弃大军于不顾,把国家大局丢在身后——你罪该万死!”
宫希晏只是紧抿薄唇,一路见刀斩刀,逢剑断剑。这一路杀过来,他的甲胄只剩几片残叶!
恰是极意天魔似彩雀出洞窟,飞来迎斩。
他不退不格,直接以身作甲,合身撞上!
他的速度已经推到极限,却还骤然拔高,撞得那彩衣飞在天,天魔让开道。
然后迎着占寿的拳头,一刀分开占寿捂眼的手,斩在占寿的眼窟上。
刀分其手,如分毫发。刀剖眉骨,裂而有声。
这一刹他的眼睛对视于唐问雪的眼睛,隔着占寿的眼牢,像是很多年前的第一次对视——
“很多年了,很多年我不敢和你说什么。”
“是我辜负了当年。”
“那是一个很平凡的女人,我知道你从来没有找过她,从来没有追问。我很感谢你,你明白这一切都是我的问题。你的骄傲是你的品格。”
“我不知道怎么向你解释我的心。她万般不如你,可她并不怜我,她敬我。”
“问雪……我对不起你,但是我确然爱她。”
“从前万般事,今以此作赎。”
“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但求宽慰你的真心。”
一路杀到这里来,他已遍身是伤。
可身前的伤害都不算什么,最严重的伤势,是他后脊被划开的两寸长的刀口——
其间黑雾翻滚,如潮涌动,自然显化五毒灵形。
那是黯渊主宰,虺天姥和鸩良逢合种的毒!
诸天万界没有比这更残酷的毒素,这是两位源生于毒的天妖,关乎毒道的本源力量。
在宫希晏强行脱离战场,杀来此处的时候,就已经落在他的身上。
他追星赶月而来,也披伤带毒。
他的胸腹在占寿的拳头下凹陷,可他的刀也劈开了占寿的面骨,剖开了占寿的眼窟!
占寿眉骨见其裂,眼窟见其开,整个面部像一个粗糙的瓷器,在此刻诞生试图蔓延全身的“裂”!
无冤皇主捂眼的手已经被剖开,另一只手捏作轰击宫希晏的拳头,也并不自保,而是往上轰举,轰击宫希晏的头颅!
唐问雪就在此时裂光而出。
她并没有对宫希晏有半点宽宥,反而美眸霜冷,咬住了十足的憎厌!
“对不起我算什么?”
“对不起国家才是你该死的理由!”
“你是征天大元帅,三百万征天将士的主心骨,不是一个沉湎旧事,自谓多情的废物。这里不是你的花前月下!”
“分不清轻重的东西。”
“未见一救刀,见一国贼耳!”
囚牢已破,天地空。
就在占寿的眼窟前,大荆帝国的折月长公主,和已经被她休掉的前夫,终于相逢。
他们各说各话,一个说着抱歉,一个骂着国贼。
他们彼此甚至都没有看着彼此,只是在眼牢中对过一次眼神……牢外相遇,然后便错身。
一个美丽的女人,一个面目已经乌青的男人。在错身的瞬间,炸开尖锐的刀鸣。
宫希晏的刀光如此暴耀,他一刀将追来的虺天姥和鸩良逢都圈住,咆哮的刀光之潮,将极意天魔也卷进……然后推着这咆哮不止的刀光之潮,一并扑向面前的无冤皇主!
唐问雪便于此刻登明月。
明月的碎光已不能追,就像那淹没了两尊天妖、一位天魔、一尊海族皇主的刀光之潮,再也没有走出宫希晏的可能。
唐问雪这样的女人,当然知道往事难追。她也从不回头。
她只是踏足中央月门的残址,在诸天联军惊觉而高起的暴喝声中,抬手如举月,举起了那只【极煞天轮】!
恍惚明月又再升。
洞天宝具名【极煞天轮】者,第四小洞天“极真洞天”所炼化。
此宝可藏军百万,养炼兵煞。更能湮灭幻妄,斩假求真。
她曾以此箍月,开此为门,把对齐神霄世界时间流速的时光悬月,开成了可以让大荆军队通行中央天境的中央月门。
现在她将【极煞天轮】举碎于此!
将“极真洞天”按碎于天外,它总有重归现世的那一天。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将如流光飞逝,乳燕投林。
但在当下,“极真洞天”的力量,残留于悬月旧址。
春花秋叶一时飞舞,夏雨冬雪迎面飘落。
众皆仰目,惊疑不定——
那波澜不定的时序,就此静止于当前。
唐问雪以掌刀分割四时,用一件排名靠前的洞天宝具为代价,稳定了时序!
不,不止。
代价当然还有宫希晏。
这位代天子掌军的弘吾大都督,本次神霄战场的征天大元帅,已随那刀光之潮退去,连一片残衣都不剩。
关于他的痕迹,只能在彩瑆这等异族绝巅的伤口上寻。
诸天联军四位绝巅在那里眺望天轮,眼神也各自复杂,说不清是敬是恨。
在中央月门被击破的当下,能够稍稍挽救时局的,唯有唐问雪手中的极煞天轮。
所以宫希晏冒死冲阵,单刀破牢,究竟是因为对前妻的歉疚、对旧情的不舍,还是纯粹的冰冷的做战场上最优的选择!
唐问雪和宫希晏这一对前夫妻,他们之间短暂的真情流露,在牢狱内外的歉疚和恨声,好像只是战场上的临阵表演。
终究惑人耳目,终于声东击西,保留了时序的校准!
中央月门的战略意义有三——
第一即是校准神霄世界的时序,不给诸天联军太多的发展时间。
第二是遍照神霄世界,争取神霄世界本源意志的偏向。也可以在悬月稳固之后,对诸天联军进行无所不在的打击。
第三是作为荆国进军神霄的大门,极大减少荆国的进军成本,提高行军效率。
现在三去其二。
可于绝境之中斩刀的两个人,毕竟还是挽救了其中一点战略价值,为那些已经战死的袍泽,保留了一份功勋。
占寿以手覆面,按止了脸上裂隙的蔓延,也遮住了那黑洞洞的眼窟。
仅剩的那只眼睛仍然流光溢彩,照着已然消散的人寿。他的声音嘶哑,只道:“杀光他们。”
偌大的战场从无一刻安静,而他的声音是令人颤栗的冷风。
呜!呜!呜——
苍凉的战争号角,一次次吹响。
茫茫无际的诸天联军,浩浩荡荡地潮涌。
举月的唐问雪,亦只冷声:“征天大元帅遗命——”
“计守愚为三军主帅。”
“有劳你,守住阵地。”
此刻她手中无刀,亦失去了极煞天轮。但她却愈显锋芒,像一柄无处安置、已经碎鞘的刀!
月已不在。
折月还在。
仰望明月的人已经离去了,明月仍然照彻这长夜。
战争并没有结束。
白发飘扬的计守愚,高悬在有序回撤的荆国大军上方,只是将那杆凤翅镏金镋压下,道了声:“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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