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五章 诏书 (第2/2页)
“废话!这还用听说?昨儿个万民朝拜,那阵仗!瞎子都看出来啦!”旁边穿着绸缎棉袍的王胖子红光满面,唾沫横飞,“三月十五,太庙献俘!嘿,那就是靖王爷的大日子!板上钉钉!”
角落里,裹着半旧坎肩的老人,闷头吸溜着面条,闻言把碗重重一搁,汤汁溅出少许,他瞪着眼睛,吼道:“板上钉钉?姓顾的再能耐,也是臣子!臣子逼主子让位,搁哪朝哪代都是乱臣贼子!王莽!董卓!司马昭!一路货色!”
“老家伙!你他娘的还活在过去呢?”王胖子猛地一拍油腻的桌子,震得碗碟乱跳,“王莽董卓?他们也配跟咱靖王爷比?他们打下的江山有咱王爷一个零头大?辽国百万铁骑灰飞烟灭,这天下是他老人家一刀一枪、用血用命拼回来的!那小皇帝?要不是王爷护着,早八百年骨头渣子都让那些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朝臣啃光了!这叫天命所归!大势所趋!懂不懂?”
邻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吏员号服、面黄肌瘦的老李头,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的素面,闻言愁眉苦脸地插嘴:“王掌柜说得在理...可这终究是篡...唉,史笔如刀啊。靖王爷一世英名,何必...”
“史笔?”旁边一个一直闷头喝酒、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老兵突然冷笑出声,他放下酒碗,浑浊的眼睛扫过众人,“史笔是拿血写的!是拿命填的!老子当年跟着王爷在真定城下,辽狗的箭像下雨!袍泽的尸体堆得跟山一样!那时候谁他妈跟老子讲礼法规矩?谁他妈管那龙椅上坐的是娃娃还是老头?老子就知道,跟着王爷冲,能活命!能杀辽狗!能报仇!”他猛地灌了口酒,抹了把嘴,声音陡然拔高,“王爷打下这太平江山,就该他坐那龙椅!谁敢放屁,老子手里的刀还没生锈!管他娘的什么鸟史笔!”
他这一吼,带着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煞气,震得面摊瞬间安静下来,心头还有不忿的人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再顶撞,愤愤地低下头,老李头更是吓得一哆嗦,差点把面汤洒在身上。
王胖子见状,得意地哼了一声,又转向众人,掰着油乎乎的手指头算道:“再说了,管他谁当皇帝,咱小老百姓图啥?图个安稳!图个实惠!以前辽狗压着,商路不通,税重得能压死人!现在呢?辽境平了,商路通了,老子从江南贩丝绸到定北府,一路太平!税的确比之前重,但挣得多啊!算起来还多赚了至少三成!江南那些大工坊,听说又要扩了,缺人手!工钱开得高!这他妈都是谁带来的?是王爷!王爷当了皇帝,这好日子才能长久!才叫名正言顺!”
“对头!”一个精瘦的关外皮货商立刻附和,“咱只认这个!”他搓了搓手指,做了个点钱的动作,“王爷坐天下,商路更稳当,咱的皮子、山货才能卖个好价钱!腰包鼓了,管他龙椅上坐的是姓顾还是姓赵!”
面摊老板,一个满脸烟火色的中年汉子,一边麻利地捞着面条,一边听着众人争吵,这时才嘿嘿一笑,插了句最实在的话:“吵啥吵?管他皇帝老儿姓啥,咱这羊汤面,该三文一碗还是三文!顶多...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兴许能少交俩铜板的税?”
他这话引来一阵哄笑,改朝换代的气息,就在这羊汤的膻香、铜钱的叮当和充满烟火气的争论中,弥漫开来。
南城,文萃街,状元楼茶馆。
相较于面摊的粗粝直白,这靠近国子监、汇聚了不少读书人和清闲小吏的茶馆,议论则多了几分文绉绉的修饰和引经据典的隐晦。
二楼雅间,窗户虚掩。几个穿着半新不旧直裰的士子围坐,桌上清茶袅袅。
“三月十五,太庙献俘...此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也!”一个面容清癯、颧骨高耸的年轻士子压低声音,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个“禅”字,又迅速抹去,“名为告慰先灵,实为鼎革定鼎!靖王之心,昭然若揭!”
“慎言!慎言!”旁边一个圆脸微胖的士子慌忙左右张望,紧张道,“周兄,此等大逆之言,岂可宣之于口?靖王殿下扫平北虏,功在千秋,此乃天授...”
“天授?”清癯士子冷笑一声,“周某只知圣人教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乃万世不易之纲常!纵有泼天之功,焉能行此僭越之事?此例一开,后世枭雄,谁不效仿?纲常崩坏,国将不国!”
“周兄此言差矣!”对面一个年纪稍长、气质沉稳的士子放下茶盏,缓缓道,“岂不闻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靖王殿下挽狂澜于既倒,解万民于倒悬,此乃大仁!这些年靖王殿下先平江南,再守京城,解西北边患,灭西蜀蛮族,又阵北疆,灭辽国,他亲冒矢石,血战连年;辽境新政,‘军功授田’,令归附之民亦得温饱,此乃大义!此等大仁大义,泽被苍生,岂是区区‘君臣名分’四字所能囿之?天命岂在血胤?实系于民心所向,德泽所归!靖王承天命,顺民心,此非篡,乃禅也!乃尧舜禹汤之正道!”
“郑兄高论!”圆脸士子立刻抚掌附和,“正是此理!靖王殿下若登大宝,必能开创远超汉唐之盛世!吾辈读书人,当以天下苍生为念,岂能拘泥于腐儒之见,做那抱残守缺的绊脚石?”
清癯士子脸色涨红,想要反驳,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找不到更有力的词句,雅间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窗外街市隐隐传来的喧嚣和杯中茶水的微澜。
这时,隔壁雅间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议论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透过来:
“...听说没?翰林院的周学士,前几日还在府中大骂‘礼崩乐坏’,今早天不亮,他府上的管家就揣着个厚信封,悄悄进了吏部王府上的角门...”
“...嘿,刑部尚书贾大人也是,昨天还在奏折里引经据典痛斥‘权臣欺主’,晚上就在府中密室,召集门生连夜润色...嘿嘿,你猜润色什么?”
“...还能是什么?劝进表呗!遣词造句,据说比往年过年上的贺表还肉麻十分!什么‘功高万古,德配天地’,什么‘天命攸归,兆民仰望’...啧啧,这脸皮,比得上北平城的城墙拐弯了!”
“...这你就不懂了,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骂,是尽本分,表忠心;劝进,是谋前程,保身家,两手准备,方为官场不倒之道!”
隔壁的议论如同尖针,刺破了雅间内勉强维持的文雅氛围,清癯士子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最后化作一片死灰,他猛地端起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茶水顺着嘴角流下,也浑然不觉,另外两个士子对视一眼,也默然无语,茶馆雅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春风拂过新柳的细微沙沙声,带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沉闷。
皇城根下,六部衙门的重重院落里,弥漫着另一种压抑而微妙的氛围,巨大的“灭辽献俘,诏令回京”的告示贴在吏部衙门照壁最显眼处,朱砂大字刺目惊心。
散衙时分,三三两两的官员从值房里踱步出来,低声交谈着,步履匆匆,神色各异。
户部清吏司一间偏僻的值房内,窗户紧闭,只留一线缝隙,两个绯袍官员对坐,面前一杯清茶早已凉透。
“张兄,诏令看到了?”年长些的官员,面皮白净,三缕长须,正是户部右侍郎周文,他压低了声音,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青瓷杯沿上划着圈。
“如何能看不到?满城风雨了,”对面的张郎中年纪稍轻,眉头紧锁,“三月十五,太庙献俘...好一个‘共襄盛典’!这是要把天下人的目光都聚到那紫宸殿上啊!周大人,你我皆是先帝旧臣,食君之禄...如今这般,置陛下于何地?置先帝于何地?靖王...靖王此举,与王莽何异?谦恭未篡时啊!”
周文端起冷茶,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他抬眼看向窗外,夕阳的余晖将院中一株老槐的枯枝映得如同鬼爪。
“王莽?”他轻轻摇头,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洞悉世事的苍凉,“张老弟,你太执拗了,王莽篡的是太平江山,可靖王打下的,是实打实的血火江山!辽国百万铁骑是他踏碎的,上京龙椅是他坐过的,北境万里疆土是他一寸寸夺回来的!李易、陈平、杨盛...这些手握重兵的悍将是他一手提拔的!卢何,三朝元老,定海神针,如今在辽境呕心沥血为他铺路!还有那‘军功授田令’...你听听坊间怎么传?辽境那些归附的契丹人、奚人,为了几亩授田,砍起昔日同族来比魏军还狠!民心、军心、勋贵之心...你告诉我,这大势,谁能挡?谁又敢挡?”
他放下茶杯,发出轻微一声脆响:“至于陛下...唉...你我在宫里当值,难道还看不明白?陛下自己,怕也是盼着卸下这副千斤重担呢!礼部的动作能瞒过多少人?禅让诏书说不定都拟好了,这难道也是逼的?”
张郎中脸色变幻,嘴唇翕动,想反驳,却发现周文的话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所有基于道义礼法的虚幻屏障,直指残酷的现实核心,他颓然靠向椅背,喃喃道:“可...可这史笔如刀...后世悠悠众口……”
“后世?”周文苦笑一声,“史笔从来只写给活人看,只写给胜者看!只要靖王...只要新朝能开创一个真正的盛世,让百姓过好日子,疆域稳固,谁又会在乎这龙椅是怎么换的人?南唐钱氏纳土归魏,不也得了善终,至今还活得好好的?青史还得给他们留个识时务的美名,张老弟,识时务,方为俊杰啊,劝进表...该写,还得写,不为别的,就为了一家老小的平安,为了在这新朝...还能有个立锥之地。”
值房内陷入一片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料峭的春风,吹过枯枝,发出呜呜的声响,带着宫苑深处新栽柳枝的、一丝微不可闻的嫩绿气息,这气息本该带来生机,此刻却只让房内的两人感到一阵更深沉的寒意。
暮色四合,沉重的宫门依次落锁,发出沉闷的巨响,将白日里的喧嚣与暗流彻底锁在巍峨宫墙之外。
新修葺的紫禁城,在初春的夜色中显露出庞大而沉默的轮廓,巨大的金丝楠木梁柱撑起深邃的殿宇,崭新的琉璃瓦在稀疏星光照耀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然而,在一些偏僻的角落,仍能看到旧辽宫室的断壁残垣,巨大的条石沉默地躺在荒草丛中,断裂的蟠龙石柱半埋在泥土里,龙首狰狞,却已失去了所有威仪,只剩下一种被时光和暴力碾碎的凄凉,空气里弥漫着新鲜木材、油漆混合着泥土和淡淡硝石灰的味道,彷佛响应着如今朝堂急于覆盖旧痕的仓促气息。
靠近西苑一处尚未完全清理的旧宫遗址旁,一座新建的观景小亭孤独地矗立着,顾怀凭栏而立,身上依旧是那件玄青道服,与这金碧辉煌的新宫格格不入,他手中捏着一份薄薄的、墨迹似乎还未干透的奏报,是锦衣卫刚刚呈上的密件,上面详细罗列了今日诏令发出后,北平城内各处茶楼酒肆、衙门值房内流传的种种议论--市井的直白拥戴,商贾的唯利是图,底层官吏的惶恐不安,以及那些前朝老臣府邸中深夜亮起的灯火和匆匆出入的身影...
顾怀的目光越过重重崭新却空荡的殿宇飞檐,投向更南方那片深邃的、被夜幕笼罩的未知,那里,是汴梁的方向,有他锁闭的旧宅,有赵轩荒草萋萋的陵寝,他指尖那份奏报的边角,被他捻得微微发皱。
“王莽...乱臣贼子...”他低声重复着奏报上的字眼,声音飘散在风里,听不出情绪,片刻,他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笑意冰冷而短促,如同寒潭上掠过的一丝涟漪。
“这天下人的口舌,可比辽国的铁骑...难对付多了,”他自言自语,“注定要挨不少骂啊...”
夜风渐起,带着初春的凉意,卷过空旷的宫苑,吹动新亭四角的铜铃,发出几声零落清冷的脆响,更添寂寥,远处,尚未完工的宫阙阴影幢幢,这崭新的、象征着无上权力的紫禁城,此刻在夜色中竟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庞大压力与孤寂。
山雨欲来风满楼。
北平城的喧嚣与暗流,朝堂的密议与私语,市井的拥戴与咒骂,辽境的烽烟与新政,还有那即将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天下重臣...所有的一切,都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拨动的棋子,正向着三月十五,太庙那场名为“献俘”、实为“定鼎”的盛大祭典,汹涌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