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六章 前夕 (第2/2页)
“敬英魂!”
“敬兄弟!”
“袍泽慢走!”
酒味正壮,窗外,北平城的万家灯火,如同地上的星河,安静地流淌向远方。
......
滦水汤汤,其寒刺骨。
几乎在李易等人于醉仙居泼酒祭奠的同时,夜色下巨大的官船也掠过了滦河的江面。
初春的夜风,吹得这艘官船巨大的帆篷猎猎作响,船身随着浑浊湍急的水流微微起伏,每一次颠簸,都像是要将舱内那具早已油尽灯枯的残躯彻底摇散。
船舱内,一盏昏黄的油灯顽强地跳动着,勉强驱散一隅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湿冷,浓烈的药味混杂着老人身上特有的衰朽气息,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几乎令人窒息,卢何蜷缩在厚厚的锦被和皮褥之中,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如同一把被岁月和忧患彻底蛀空的枯柴,那张沟壑纵横、写满无尽疲惫与悲怆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死灰,唯有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偶尔在灯影下艰难地转动一下,映出一点幽微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光。
剧烈的呛咳毫无征兆地从胸腔最深处炸开,咳声不知持续了多久才慢慢平息下来,只剩下破风箱般沉重、艰难、带着不祥湿啰音的喘息,老仆含着泪,小心翼翼地用温水替他擦拭嘴角和手上的血污,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即将碎裂的瓷器。
“到...哪儿了?”卢何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声吞没。
“老爷,刚过滦阳驿,前面就是滦河渡口了,”老仆哽咽着,努力让声音清晰些,“进了渡口,离北平城就不远了。”
“滦河...”卢何浑浊的瞳孔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他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转动着脖颈,目光投向那扇紧闭的、被厚厚毡毯遮挡的舱门缝隙,缝隙里,一丝带着水腥气的、格外凛冽的寒风钻了进来,拂过他枯槁的脸颊。
奇异地,这刺骨的寒意,竟让他那几乎被冰封的肺腑,感受到一丝久违的、带着痛楚的清醒。
“开...开点门...”他喘息着,声音断断续续,“透...透口气...”
老仆大惊:“老爷!外面风大!您这身子骨...”
“开!”
“呜--!”
凛冽的江风咆哮着灌入舱内,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刺骨的寒意席卷全身,激得卢何浑身一颤,那沉重的、如同被铅块压住的眼皮,竟被这寒风生生刮开了一些。
他示意老仆将他扶起一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侧过头,目光穿过那条窄缝,投向舱外。
没有月,只有漫天星河,璀璨得近乎奢侈,泼洒在漆黑如墨的辽阔江面上,将奔腾的浊流映照得波光粼粼,仿佛揉碎了一河的星斗,巨大的官船在星辉下破浪前行,船头切开的水浪向两侧翻滚,如同两条不断延伸、闪烁着幽光的银带,两岸是模糊不清的、沉默的山影,在深沉的夜色里勾勒出雄浑而苍凉的轮廓。
风更大了,带着上游冰雪消融的凛冽生机,带着南方故土渐近的、微不可察的暖意,狠狠抽打在卢何枯槁的脸上,钻进他朽坏的肺腑,他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刺得他喉咙生疼,却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真实的活着的触感。
他看到了。
看到了这浩瀚的星河,这奔腾的大江,这沉默的山川...这他为之呕心沥血、付尽残生的万里河山--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混杂着极致的疲惫、无边的悲怆,以及一丝微弱的、尘埃落定般的释然,如同这滦河之水,汹涌地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堤防。
“呵...”一声极轻、极模糊的叹息,从他干裂的唇间逸出,消散在风里。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死在定北府那间永远弥漫着炭火气、陈年木料沉味和沉重焦虑的枢密院正堂里,死在那堆积如山的案牍旁,死在为那万里新拓疆土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的路上,他舍弃了告老还乡的最后机会,拖着残躯北上,早已将南归视作遥不可及的奢望,甚至...是生命无法抵达的终点。
他做了他能做的一切。用自己这具残躯,为那个年轻人,为这个刚刚从百年血火中挣扎出来的庞大帝国,在辽境那片浸透了血与仇的土地上,强行夯下了一根根新政的楔子,点燃了一把把燎原的野火,他镇压了叛乱,分化了部族,安抚了流民,更重要的,是播下了一颗名为“利”、足以在时间中缓慢消融百年仇恨隔阂的种子。
他以为那就是尽头了,他以为自己会像一根燃尽的蜡烛,无声无息地熄灭在那片陌生的、辽阔的、由他亲手参与重塑的疆土上。
可命运...竟如此弄人。
为了自己的学生,那个即将成为新帝的学生,他还是得回来一趟。
卢何浑浊的眼中泛起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是欣慰?是释然?还是那被强行唤醒的、对故土最后一丝微弱的眷恋?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这副残躯,竟然真的挣扎着,踏上了南归的路,一路车马颠簸,水路交替,风寒侵骨,无数次他都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咽气,在某个不知名的荒驿路旁闭眼,可每一次,当那口浊气卡在喉咙里,眼前阵阵发黑时,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硬生生又把他从鬼门关前拖了回来。
越往南走,天气似乎真的...没那么冷了?还是他早已麻木?亦或是离那熟悉的北境风物近了一分,残躯里那点属于“卢何”而非“枢密院使”的生气,便多挣扎出了一丝?
此刻,在这滦河中心,凛冽的星风之下,他竟然还能“看”到这壮阔的河山!还能感受到这刺骨的寒风!这本身,不就是一种奇迹?一种...命运的馈赠?
“顾怀...”卢何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目光艰难地投向璀璨星河深处,仿佛穿透了无垠的夜空,落在那座名为北平的巨城,落在那个即将承载起整个帝国命运的身影上,“我...来见证了。”
“我这位先生...总算...没有负你所托...”
他感到最后一丝力气正在飞速流逝,眼前璀璨的星河开始旋转、模糊,化成一团晃动的、昏黄的光晕。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一点点向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厚褥中沉陷下去,意识如同退潮般迅速模糊,耳边只剩下江风的呜咽和老仆压抑的、绝望的啜泣。
“守好...看好...”最后的念头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
他终究,还是回来了,以这副油尽灯枯的模样,回来见证一个时代的落幕,和另一个...他亲手参与奠基的时代的开启。
船,在星辉与寒风中,向着南岸那灯火依稀的渡口,沉默而坚定地驶去。
......
紫禁城。
夜色深沉,新宫的琉璃瓦在稀疏星光照耀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巨大的宫殿群落沉默地吞吐着初春的寒气,宫道两侧新移植的松柏在风中簌簌作响,枝干上犹带御寒的草绳,透着一股强行催生的、尚未扎根的脆弱感。
顾怀没有乘坐步辇,只披了一件玄色的大氅,与同样只穿着常服便袍的赵吉并肩走在空旷的宫道上,靴底踏在崭新却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回响,在寂静的深宫传得很远,随侍的宦官和侍卫都被远远屏退在数十步外,如同融入阴影的背景。
“叔父,”赵吉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卢老...快到了吧?滦河渡口已备好了太医和暖轿,只是...枢密院那边传来的密报,卢老的身子在这些日子里越来越差了,这一路车马劳顿,滦河风急...会不会...”
顾怀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目光沉静地望着前方宫灯勾勒出的重重殿宇轮廓,那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庞大而压抑,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听不出太多波澜:“生死有命,卢老能撑到渡口,便是天意,若不能...”他微微一顿,侧头看了赵吉一眼,深邃的眸子里映着宫灯幽微的光,“那也是他选的路,他拼尽最后一口气回来,不是为了听我们唏嘘感叹,是要亲眼看看,他为之耗尽心血的东西...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
赵吉默然。
“不说这个了,”顾怀话锋一转,语气似乎轻松了些许,但眉宇间那份沉凝并未散去,“这几日朝堂上下,都在议论国战已熄,北平是否还适合作为都城,而且就算要继续定都在这里,都城之名,也可以找个更合适的,礼部那几个老学究,连上了三道奏疏,引经据典,说北平之名,只适合之前局势,偏于一隅,格局气魄皆不足,力主更名,有人提议复‘燕京’古称,言其雄浑;有人力荐‘神京’,以彰天命;更有人翻出故纸堆,说什么‘幽州’乃上古帝都所在,气运悠长...”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吵得头疼。”
赵吉闻言,也忍不住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们这么吵,或许也不全是为了迁都或者改名,而是想在这个时候,活跃一些?而且叔父心中...其实早有定论了吧?叔父没有停修紫禁城,就足够说明一切了。”
顾怀没有直接回答,他停下脚步,站在一处稍高的宫台边缘,负手远眺,视线越过重重叠叠、尚显空荡的新宫殿宇飞檐,投向更北方那片被深沉夜色笼罩的无垠大地,那里,是燕山,是长城,是广袤的草原,是刚刚被血与火犁过一遍、又被卢何强行播下新种子的辽境。
“都城的名字,其实不重要,至于更换都城?”顾怀的声音低沉下来,“之前迁都北平是为了国战,所以在打下上京,辽国覆灭那一刻,我确实想过。”
赵吉屏息凝神。
“想过长安,”顾怀的目光幽远,“八水绕城,沃野千里,周秦汉唐,十三朝古都,那里是丝绸之路的起点,连接西域,沟通万里,若能定都长安,重现汉唐伟业,凿通西域,让大魏的威仪和商队再次直达葱岭以西,是何等盛景?”
但他随即就摇头道:“然而,长安偏西了,离新拓的辽境太远,离草原...也太远。”
“也想过苏杭,”他的目光又转向东南方,仿佛能感受到那遥远水乡温润的春风,“江南富庶,鱼米之乡,河网密布,舟楫便利,尤其是苏松之地,这些年经营海运,船坞林立,商船如织,若定都苏杭,背靠江南财赋,面向浩瀚东海,全力开拓南洋,打通海上丝路,让大魏的船帆驶遍四海,这又是另一番气象,”他顿了顿,“可是,苏杭...太安逸了,小桥流水,吴侬软语,暖风熏得游人醉...在那里住久了,人会忘记北方的风霜,会忘记草原的刀锋,会忘记这万里江山,是用多少将士的骸骨堆出来的。”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辽国是亡了,可草原的狼还在!耶律崇、萧斡里剌不过是丧家之犬,但草原上,永远会有新的敌人!只要水草丰美,只要马匹健壮,只要那些部落酋首心中的贪婪和野心不死,他们就永远是大魏北疆的心腹大患!今日之靖安,焉知不是明日之烽火?”
“定都北平!就是要让这帝都的宫阙,时时刻刻笼罩在北方的风霜之下!让后世的皇帝,每日推开窗,抬眼就能看见燕山!看见长城!看见那片孕育了无数强敌的莽莽草原!要让他们记住,这帝国的命脉,有一半系于北疆!记住松懈的代价,就是铁蹄叩关,烽火连天!”
“这里!就是帝国北望的眼睛!是抵在草原咽喉的利剑!我要后世子孙,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不!我要他们生于忧患,长于忧患!唯有将帝都钉在这最前线,将天子的安危与北疆的稳固死死绑在一起,才能让这朝廷上下,永远绷紧那根弦!”
赵吉被顾怀话语中那磅礴的意志和冰冷的现实感深深震撼,他望着叔父在夜色中如同山岳般挺直的背影,感受着那扑面而来的、带着铁锈和风沙气息的沉重压力,久久无言,这才是真正的帝王该有的心术,超越了个人的安逸喜好,将整个国家的安危系于一处险地。
“当然,我也知道,”顾怀的声音缓和下来,重新望向北方的黑暗,“定都北平,远离江南财赋之地,漕运艰难,营建靡费,百姓北迁多有怨言...甚至后世史家,或许会骂我穷兵黩武,不恤民力,将帝都置于险地,”他自嘲地笑了笑,“只是骂名实在太多,再多点也没事,我背得起。只要能让后世子孙多一分警惕,就足够了。”
宫台上陷入一片沉默,只有风声掠过新裁的柳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过了许久,赵吉才轻声开口,问出了另一个盘桓在他心头许久的问题:“那...国号呢?礼部尚书提过,新朝肇基,万象更新,当更易国号,以应天命...”
“国号?”顾怀沉默片刻,微微摇头,“不改!”
“我起于微末,因缘际会,走到今日,”他说,“这江山,严格说来,不是我一刀一枪、从无到有打下来的,是赵轩...是他用尽最后的心力,将这座摇摇欲坠的江山,连同那时懵懂无知的你...一起,硬生生地,推到了我的面前。”
“或许改个国号,能消弭一些前朝的影响,能让新朝多些自欺欺人的意味,但留着它,也可以让我,永远记得这江山的来路,记得我...并非开国之君,而是承重之帝!唯有如此,才能时刻警醒,不敢懈怠。”
他叹息一声:“这大概,就是我的...宿命?”
定都险地,不改旧号。
为自己划下个不容忘却的界碑。
还真是冷酷的方式啊,叔父。
赵吉沉默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