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四章 奏报 (第1/2页)
北平。
寅时刚过,深秋的夜却已浸透骨髓的寒意,宫城内,承天门至乾清宫的白石御道两侧,梧桐叶落萧萧,金黄与赭红的残叶铺满石缝,被巡更太监手中幽微的宫灯映照,更显凄清寥廓。湿冷的雾在巍峨殿宇间无声流淌,将飞檐斗拱上那些狰狞的鸱吻与盘龙模糊成幢幢鬼影,唯余宫灯几点,如幽冥鬼火,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艰难摇曳。
乾清宫内,烛火通明,将巨大的蟠龙藻井映照得纤毫毕现,那盘踞的金龙,爪牙贲张,鳞甲森然,在摇曳的光影里仿佛活了过来,带着慑人的威压,冷冷俯视着下方御案后那个玄黑的身影。
顾怀已不知枯坐了多久。
他一身玄黑龙袍,未戴冠冕,墨玉簪束发,身影陷在宽大的紫檀御座里,面前巨大的金丝楠木御案上,奏章堆积如山,几与肩齐,明黄的封皮、素白的题本、靛青的塘报,如同帝国肌体上纵横交错的脉络与疮疤,悉数汇流至此,烛台上手臂粗的牛油烛燃了大半,烛泪堆叠如丘,烛火跳跃,将他眉宇间那道因常年征伐与案牍劳形而刻下的锐利线条映照得愈发深刻,也更深地投下疲惫的阴影。
他一手撑着额角,指尖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另一只手握着朱笔,悬在一份摊开的奏疏上方,墨迹将干未干。
空气凝滞,唯有铜壶滴漏单调而精准的“嗒、嗒”声,敲打着令人窒息的死寂。
顾怀的目光落在那份奏折上,是来自辽东的急报。
“...辽东女真诸部,自去岁冬猎后,各部头人往来频密,互赠马匹、铁器,尤以完颜部为甚,虽明面仍遣使入贡,称臣如故,然其部青壮骑射操练日勤,山林深处,时有金铁锻打之声隐隐传出,臣已密令沿边诸堡戒严,增派夜不收深入查探,然辽地新附,疮痍未复,大军久驻,粮秣转运维艰,民力疲敝之声渐起,伏乞圣裁,或增兵震慑,或遣使抚谕,以定边陲...”
事实证明,李正然确实是个很适合坐镇辽阳的将领,天下大定以来,辽东的人心浮动未免也太过明显,但却一直没能掀起任何波澜,堪称儒将的李正然便是其中最大功臣。
但现在就连他都觉得,辽东的火药桶,快炸了。
顾怀仿佛能透过这墨字,嗅到白山黑水间弥漫的铁腥与野心,看到那些在密林深处闪烁的、如同饿狼般的眼睛,辽东,这块被大辽百年统治滋养出的桀骜之地,连辽国都从未能真正驯服,更何况是才刚刚定了天下的大魏?
朱笔终是落下,批语冷硬如铁:“朕已阅,着辽阳守军严加戒备,增派精干侦缉,务求敌情明澈,辽境民力不可再伤,边军粮秣,着户部自江南漕粮中优先拨付,不得延误,抚谕之事,待察明虚实再议。”
写完,他将奏折推到一旁,那堆小山似乎并未矮下去半分。
他微微向后靠上冰冷的紫檀椅背,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映着烛火,却无多少暖意,只有挥之不去的倦色--登基已近半年,这龙椅的沉重,远甚于亲征时最惨烈的厮杀,四海兵戈虽暂歇,但百废待兴的帝国,内里千头万绪,处处是亟待填补的窟窿和暗流涌动的漩涡。
窗外,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正悄然退去,东方天际透出一线极淡的蟹壳青,殿内更漏的滴水声,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一声,又一声。
“陛下,”一个小心翼翼、带着十二万分恭谨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司礼监掌印太监沐恩不知何时已悄然侍立在那里,低眉顺眼,如同殿内一根没有生命的梁柱,他手中捧着一个剔红漆盘,上面放着一只热气袅袅的白玉盖碗,“寅时已过,卯时将至,您...您已批阅了近两个时辰的奏疏,龙体为重啊,这是御膳房刚奉上的参汤,最是温补安神,陛下用一点,略歇片刻吧?今日大朝会,辰时正刻就要移驾太极殿了...”
顾怀缓缓睁开眼,眸子扫过沐恩和他手中的参汤,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沐恩下意识地将腰躬得更低,这大半年来,新帝的勤政,早已深深烙印在每一个近侍的心中,成了挥之不去的敬畏之源。
自靖平元年三月甲午日,顾怀于太庙告天祭祖,接过那方沉甸甸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玉玺,在百官的万岁山呼声中,踏着染过无数血火的汉白玉阶,坐上了这紫禁城最高的宝座,至今已逾半年有余。
这半年多,出乎天下所有人的预料。这位以军功起于微末,提三尺剑扫平北虏、殄灭大辽,最终以赫赫武功受禅登基的新帝,在坐稳龙庭之后,并未如许多人猜测或恐惧的那样,挟灭辽之威,继续穷兵黩武,相反,他登基后的第一道明诏,便是“大赦天下,蠲免赋税,抚恤忠良”,刀兵入库,马放南山的气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弥漫在这片饱经战火蹂躏的土地上。
随之而来的,是一系列沉稳得近乎保守,却又精准地切中时弊的政令,如同润物无声的春雨,悄然改变着这个庞大帝国的面貌。
对辽境,顾怀采纳了卢何的方略,以李易的北境边军为铁壁,行坚壁清野之策,封锁辽境残寇与草原的联系,同时不遗余力地推行筑城移民,一座座棱堡式的军城在辽境广袤的土地上拔地而起,如同钉子般楔入草原与林莽的边缘,工部征调的民夫、流放的罪囚、招募的流民,如同蚂蚁般汇聚,在军堡的庇护下开垦荒地,朝廷的诏令极其优厚:新垦之地,免赋三年;官府贷给种子、耕牛;军堡驻军也负有保护屯田之责。
尽管耶律崇的残骑仍在金山以北的雪原林海中时隐时现,如同阴魂不散的饿狼,不时袭扰落单的屯堡和运粮队,制造着血腥与恐慌,但辽境的主体,尤其是燕云故地和辽东平原,已渐渐从战争的废墟中挣扎出来,显露出一种粗粝却顽强的生机,田野里重新有了稀疏的禾苗,荒废的驿道上有商队小心翼翼的车辙,残破的城垣开始被修补,一种新的秩序,在铁与血之后,正艰难而缓慢地重建。
河北与幽燕,这片承受了百年宋辽拉锯、战火最为酷烈的土地,更是新政最大的受益者,也是变化最为显著之地,顾怀登基后,几乎将半数以上的国库岁入和精力都倾斜于此,免除三年钱粮的诏书早已张贴到每一个残存的村落;从江南调拨的粮食、种子、农具,通过重新疏浚的运河与官道,源源不断地运抵;工部派出的能吏,督率着由军中退下的伤残士卒和招募的工匠,修复着白沟河、拒马河畔残破的堤坝与水渠;户部清丈田亩的官员,带着新式的算盘和账册,行走在乡间,力图厘清被战乱和豪强侵占得混乱不堪的土地归属。
而在顾怀的默许甚至暗中推动下,清池工业区以一种近乎野蛮的速度扩张着,巨大的水轮日夜不息地转动,驱动着新式的锻锤,将辽境矿山运来的铁矿石锤炼成精良的甲片、铳管乃至农具的犁铧,工部秘密研制的“火室转轮”(蒸汽机)虽然故障频仍,耗资巨大,但其展现出的力量,已让少数得以窥见其真容的工部大匠们瞠目结舌,视若神工,围绕着清池,一座座专为工匠及其家眷营建的新式坊区形成,商铺、酒肆、乃至于面对工匠子弟学堂应运而生,一种迥异于农耕文明的喧嚣活力,在这片曾饱受蹂躏的土地上勃发。
而在帝国的腹心,江南的繁华则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新政宽松了商贾限制,降低了市舶关税,加之北境、辽境重建带来的巨大需求,江南的丝织、棉纺、瓷器、造船等行业如同被注入强心针,勃发出惊人的活力,苏杭的丝市,松江的棉布,景德镇的窑火,昼夜不息,运河与海面之上,千帆竞发,满载着江南的丝绸、棉布、瓷器、茶叶,驶向北方的新兴市场,也驶向重新开启的南洋、高丽、倭国航线,换回滚滚白银和域外的香料、宝石、奇珍,市舶司的税银,月月攀升,成了支撑顾怀庞大计划--安抚辽境、重建河北、编纂《文渊大典》、维持那支耗资巨大的探索船队--最为重要的钱袋子。
朝堂之上,内阁首辅李仁以其老吏的油滑和绝对的“忠顺”,小心翼翼地维系着新旧势力的平衡,执行着顾怀的意志,顾怀并未如一些激进朝臣所期望的那样进行大规模的清洗换血,反而对许多旧朝中素有清名、政务娴熟的官员颇为倚重,都察院在左都御史沈拓的统领下,以“肃清吏治,以正朝纲”为名,雷厉风行地处置了一批在迁都、北伐期间贪墨军资、盘剥百姓的蠹虫,数年来一直笼罩在锦衣卫阴影下的三法司,如今终于找回了在国之律法中该待的位置。
西夏、高丽、倭国,这些昔日的邻国,在几年内几乎都成为了大魏的藩属国,尤其是在目睹了大魏摧枯拉朽般灭亡辽国后,早已噤若寒蝉,称臣纳贡的使节队伍,几乎踏破了礼部鸿胪寺的门槛,西夏献上了河西骏马和盐池的青盐;高丽送来了人参、貂皮和训练有素的女伶;倭国的白银和硫磺更是大魏所急需的战略物资,顾怀来者不拒,厚赐回礼,却也在觐见时,以平淡的语气敲打西夏宰相夏则“约束边军,勿生事端”,警告高丽王“安守藩篱,莫效当初投辽故事”,对倭国使臣则只提“勘合贸易,遵纪守法”,一种以中原为核心,辐射四方的朝贡体系,在武力的绝对威慑下,正重新稳固地建立起来。
这大半年,顾怀如同一个最吝啬也最精明的裱糊匠,将全部的心力与铁腕,都倾注在“与民休息”这四个字上,幽燕、河北、辽西...这些被百年战火反复蹂躏的土地,终于得以喘息。
他批阅过幽州知府奏报春耕情形的折子,上面详列了朝廷借贷耕牛、籽种于流民,今岁夏麦收成竟倍于往年的数字;他看过真定府请求将部分军屯转为民垦,并减免三年赋税的奏请,朱批了一个遒劲的“准”字;他也默许了李易在辽境推行的“汉胡互市”--于边境选定几处隘口,严加管控,许辽地牧民以牛羊马匹、毛皮药材,换取中原的盐、茶、铁锅、布帛,市易初开时,尚有零星的抢掠冲突,被驻守边军以雷霆手段镇压数次后,那些剽悍的契丹、奚族遗民,也渐渐习惯了牵着牛羊,在指定的日子走向那些冒着炊烟的简陋市集,生存的渴望,终究压过了仇恨与躁动。
天下,似乎真的在一点一点安定下来。
然而,这安定之下,是这位新帝近乎自虐般的勤勉,每日寅时初刻(凌晨三点)起身,卯时初刻(五点)临朝听政,散朝后便埋首奏牍,直至深夜,案牍劳形,宵衣旰食,那件玄黑龙袍之下,原本因多年军旅而精悍的身躯,肉眼可见地清减了,下颌线条愈发凌厉,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沉静锐利,如同淬过火的寒潭,深不见底。
朝野上下,从惊魂未定到将信将疑,再到如今,一种名为“盛世将启”的模糊希冀,如同初春的薄冰下悄然涌动的暖流,开始在无数人心中滋生、蔓延,尽管北境的风雪中仍有残寇的马蹄声,辽境的屯堡旁偶有染血的箭矢,江南的丝市里充斥着商贾的喧嚣与讼师的巧舌,但一个粗安的局面,一个百年来未曾有过的、不再时刻担忧胡马南下的局面,已然降临。
这局面,是顾怀用无数个枯坐御案直至深夜的寅时,用那柄悬于腰侧、锈迹斑斑的七星龙渊所象征的意志,硬生生从乱世的余烬中刨出来的。
顾怀饮了一口参汤,微苦回甘的汤滑入喉咙,稍稍压下了喉间的干涩,目光扫过案头另一份摊开的奏折,是江南巡抚的报喜折子,字里行间洋溢着盛世将临的欣悦。
“...仰赖陛下洪福,江南诸府,今岁风调雨顺,桑麻遍野。苏州、杭州、江宁三地新设之官营织造局,计有织机一万三千余张,招募良匠、织妇逾万人。去岁自‘飞梭’新机出世,大行于民间机户,如今一人之力可抵旧机三倍,所出绸缎纱罗,质优而价平。更有松江巨商黄氏,集股筹建‘大纺堂’,仿官局之法,置新式转轮纺车百余架,以汽驱之,纺纱之速,一日可抵百工!江南丝货,行销四海,岁入税赋较之三年前,已增四成有余,市舶司奏报,今岁自南洋、倭国、高丽来贩丝货之海舶,倍于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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