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七章 宫闱 (第1/2页)
深秋的宫苑,肃杀之气已浓。风卷过重重叠叠的朱墙金瓦,挟着北方特有的凛冽,扫过御花园里凋零的草木,几株高大的银杏,金黄的扇形叶片在风中簌簌飘落,如同碎金铺满了小径和假山石畔的池水,池水幽深,倒映着铅灰色的苍穹,也倒映着池边孤零零伫立的一个素白身影。
顾怀的脚步在月洞门外停住了。
他刚从太极殿回来,龙袍未换,玄黑的底色在萧瑟的秋景中更显沉凝,连日来,朝堂之上围绕着那远在天涯海角的“博安洲”与那套惊世骇俗的《海外拓殖特许律令》,争论不休,暗流涌动,他如同驾驭着一艘巨舰在惊涛骇浪中穿行,每一道旨意落下,都牵动着无数人的神经与帝国的航向,疲惫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神。
此刻,他只想寻一处清净,寻一丝温软。
目光越过凋零的草木,落在了池边那个身影上。
李明珠。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宫装,外罩一件同色的银狐裘滚边比甲,乌黑的长发松松绾起,只用一根毫无雕饰的白玉簪固定,风卷起她宽大的袖口和裙裾,勾勒出纤细得仿佛不堪一折的腰身,她就那样静静站着,微微仰着头,目光空茫地望着漫天飞舞的落叶,看着它们打着旋儿,最终无声地跌入幽暗的池水,或被风卷向更深的宫墙角落。
没有侍女环绕,没有华盖遮蔽。偌大的御花园,金碧辉煌的宫室背景,此刻都成了她孤寂身影的陪衬,她像一株被强行移栽到这金玉牢笼里的江南水莲,纵然根茎还在,却失了滋养她的活水与清风,只能在深宫的秋寒里,无声地凋零着生气。
顾怀的心,毫无预兆地,狠狠揪了一下,那是一种比面对千军万马、比批阅堆积如山的奏章、比在朝堂上平衡各方势力更让他无力的感觉,他看着她孤伶伶的背影,看着她脚下那几片零落的枯叶,看着她被风吹得微微晃动的裙裾,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画面:无棣港喧嚣沸腾的码头,她伏案疾书时专注沉静的侧影,阳光下她指着新起的货栈神采飞扬的笑靥,海风里她依偎在他怀中轻诉“回来就好”的满足...那些鲜活、充满生气的景象,与眼前这深宫高墙下凝固的素白剪影,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他亲手终结了一个旧帝国,却又亲手将她,他爱的人,锁进了这个更华丽、更森严的囚笼。她放弃了她一手参与缔造、倾注了无数心血的无棣港,放弃了执掌李家庞大商业帝国的自由,放弃了在账簿与船舶调度间挥洒才智的快乐...只因为爱他,便心甘情愿地走进了这重重宫闱,收敛了所有光芒,成为妃嫔中安静的一个符号。
她一直是这样做的,娴淑,安静,从不抱怨,从不打扰,她知道他很忙,操心的是整个帝国的命运,是开疆拓土的宏图,是亿万黎庶的生计,她只是默默地在属于她的宫苑里,像一株被移栽到名贵花盆里的野花,努力适应着截然不同的水土,收敛着根系,安静地开着。
可她不快乐。
那些鲜活的、带着海风味道和市井喧嚣的生命力,都被这深宫高墙,一点点磨去了棱角,吸干了颜色。
仅仅只是半年...半年的深宫生活,就让她变成了这个模样。
他放轻脚步,踩过厚厚的落叶层,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走到她身后,她没有察觉,依旧沉浸在那片飘零的落叶里,侧脸在秋阳的余晖下显得苍白而透明,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
“明珠。”他开口,打破了这片凝固的寂静。
李明珠纤细的肩头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仿佛被惊醒的蝶翼,她缓缓转过身,当看清是顾怀时,那双原本空茫如寒潭秋水的眸子,瞬间被点亮了,先是难以置信的微怔,随即是巨大的、几乎要满溢而出的惊喜,如同冰封的湖面骤然被投入滚烫的石子,荡开层层涟漪,她下意识地想屈膝行礼,却被顾怀一把握住了手臂。
“不必。”他阻止了她的动作,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让他眉头蹙得更紧,他顺势将她微凉的手指拢入掌心,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着,“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吹风?天凉了,小心着凉”
李明珠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池水中漂浮的落叶,唇边漾开一丝极淡、带着些许自嘲的弧度:“寝宫里...有些闷,便想出来透透气,看...看这叶子落了,飘零无依,像不像...”
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将脸转回来,目光温柔地落在顾怀脸上,仔细端详着他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清瘦的脸颊:“陛下...今日朝会,可还顺利?听说,博安洲的事,议得很激烈,连后宫也有了风声。”
“嗯,”顾怀应了一声,牵着她走到池畔一座临水的亭子里坐下,亭中石凳冰凉,他解下自己玄黑龙袍外罩的大氅,不由分说地披在她身上,“吵吵嚷嚷,各执一词,郑功要移民实边,任彬要遣军筑城,张阁老又嫌耗费国力...吵得头疼。”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琐事,但李明珠却听出了那份深藏其下的沉重与不易,她反手轻轻回握着他的手掌,指尖带着安抚的力道:“陛下心中早有定计,不是吗?海外都督府的法子,虽然听着惊世骇俗,但细想,却是最省朝廷之力,最能激发民心的,以利驱之,以规束之,让万民自去开疆拓土...陛下,这是大魄力。”
顾怀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她身处深宫,远离朝堂纷争,消息来源有限,却能一语道破他最终采纳杨哲方略的核心--以民间无穷的贪婪与活力为帝国开疆,这份洞察,远胜许多尸位素餐的朝臣,他心中那点因她孤寂身影而起的揪痛,又添了几分复杂难言的怜惜与骄傲。
他的明珠,果然从来都不是只能依附于人的菟丝花。
“你看得透彻,”他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摩挲着她光滑的手背,“杨哲此策,是毒药,也是良方,用好了,大魏疆土将如星火燎原,海外根基坚不可摧,用不好...便是养虎遗患,遗祸无穷,我也只能步步为营,小心驾驭这股洪流。”
李明珠安静地听着,目光始终温柔地停驻在他脸上,看着他紧锁的眉头,看着他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倦意,她能感受到他肩上担着整个帝国的重量,那份沉甸甸的责任,足以压垮任何人,她伸出手指,极轻地拂过他紧蹙的眉心,仿佛想将那褶皱抚平。
“陛下太累了,”她的声音轻柔得像叹息,“政事再重,也要顾惜身体,妾身...帮不上陛下什么,只能在这里,盼着陛下安好。”
她的话语里没有抱怨,只有关怀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这份“帮不上”的自责,像一根细针,再次刺中了顾怀的心,他猛地握紧了她的手,力道之大,让她微微一怔。
“明珠,”他的声音低沉下去,“看着你站在这里,看着落叶...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喘不过气。你不快乐,我知道。”
李明珠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否认:“陛下...妾身没有...”
“别骗我,也别骗你自己,”顾怀打断她,目光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伪装,直抵那颗被深宫寂寞啃噬的心,“我还记得无棣港的海风,记得你看着新船龙骨时眼里的光,记得你在码头调度船只、在账册上落笔时那份专注和生机勃勃,那时的你,像一朵生机勃勃的花,可如今...”他的目光扫过她身上精致却冰冷的宫装,扫过她眼底那片挥之不去的空茫,“...这宫墙,困住了你,这妃子的身份,剥夺了你最自在、最让你觉得活着有滋味的天地。”
他的话,终于引出了那些被她深埋心底的失落、不甘,对李家庞大商业帝国和亲手参与缔造的港口事务的深深眷恋,瞬间翻涌上来,冲击着她的眼眶,她猛地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瞬间泛红的眼睛和摇摇欲坠的脆弱。
“相公...”她下意识地唤出了那个久违的、只属于苏州小院和海边漫步时的称呼,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被看穿的委屈,“别...别说了...”
这一声“相公”,像投入顾怀心湖的石子,激起了远比“陛下”更汹涌的波澜,他伸出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她的眼眶果然红了,泪水在眼眶里倔强地打着转,却强忍着不肯落下,这份强撑的倔强,比任何哭泣都更让他心疼。
“明珠,”他唤着她的名字,指腹轻柔地拭去她眼角溢出的那点湿意,“看着我,告诉我,你真的甘心吗?甘心余生就在这四四方方的宫墙里,看着四季更替,数着落叶飘零,等着我不知何时才能抽空来看你一眼?甘心让李家的商行、让无棣港那些倾注了你无数心血的事务,从此与你再无瓜葛,只能隔着宫墙,听着别人谈论它们的兴衰?”
他的质问,一句比一句更重,像锤子敲打在她心上,李明珠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沿着苍白的脸颊,滴落在顾怀玄黑的龙袍袖口,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脆弱终于被打碎了。
“不甘心...”她声音哽咽,“妾身...不甘心,妾身想念码头的喧嚣,想念算盘的声响,想念和商贾们周旋博弈,看着一艘艘货船满载着希望出港...妾身想念...做李明珠,而不是贤妃娘娘的感觉。”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顾怀,那目光里没有怨怼,只有深不见底的爱恋和义无反顾的决绝:
“可是,相公...不,陛下...妾身更怕的,是看不到你。”
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当你在北境,在幽燕,在辽国的战场上,妾身在无棣港,心却像被悬在半空,没有一刻安宁,每一次收到北境的信,指尖都是冰凉的,生怕...生怕看到最不愿看到的那个名字,看到港口运回的伤兵,听到他们谈论战场的惨烈,心口就疼得像是要裂开...那种担惊受怕,蚀骨噬心。”
她紧紧抓住顾怀的手,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妾身知道,你喜欢看我做生意时神采飞扬的样子,妾身也喜欢那样的自己,可是...那样的李明珠,离你太远了,远到妾身害怕有一天,你会忘了那个苏州城遇见的,不顾一切闯到京城战火里寻你的女子...”
泪水汹涌而出,她不再压抑,任由它们肆意流淌:“陛下在哪儿,妾身就在哪儿,这深宫高墙,是冷,是寂寞,是困住了妾身的地方...可它离陛下最近,能听到陛下的脚步声,能远远看一眼陛下在御书房批阅奏章的身影,能知道陛下安好...这比什么都重要,再多的不甘心,在能守着你这件事面前,我...都甘之如饴。”
“为了守着你,李家商号可以交给族中管事,无棣港可以交给能干的总管,算盘可以锁进库房,代表家主的印章...妾身可以封存,只要...只要能留在有你的地方。”
她的话语,像最温柔的刀刃,剖开了自己的心,也深深地刺入了顾怀的灵魂,他看着她泪流满面却依旧倔强地表达着爱意的脸庞,看着她为了这份爱甘愿放弃一切独立与价值的决绝,胸腔里翻涌着巨大的酸楚、怜惜和一种沉甸甸的、几乎令他窒息的愧疚。
他猛地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玄黑龙袍冰冷的刺绣贴着她温热的脸颊,她能感受到他胸膛剧烈的起伏和沉重的心跳。
“傻姑娘...”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的傻明珠...”
亭子里只剩下风声和她压抑的啜泣,许久,顾怀才稍稍松开怀抱,捧起她的脸,用指腹一点一点,极其温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他的眼神深邃如海,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快了,明珠,”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地承诺,“再等等,不会让你在这里...看一辈子落叶的。”
李明珠抬起婆娑的泪眼,带着一丝困惑和微弱的希冀看着他。
“博安洲...只是一个开始,”顾怀的目光投向远方,“杨哲的《特许律令》已经明发天下,民间那些渴望土地和财富的商人、流民、冒险家,很快就会像潮水一样涌向那片新大陆,还有第二次下南洋的船队,带着大魏的意志,带着工部的勘矿吏、农部的选种官,去建立真正的据点,点亮灯塔,这些事情,必将掀起滔天巨浪,席卷整个帝国!这股浪潮,会冲垮很多东西,包括那些束缚你、让你窒息的陈腐礼法!。”
“我要做的,不只是开疆拓土,更要借这股力量,打破这深宫里无形的枷锁!朝堂上那些老顽固,那些守着‘祖宗成法’的人,他们绝不会允许一个妃子再去经商,再去抛头露面执掌港口,在他们眼里,这是僭越,是大逆不道!”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李明珠脸上,眼神灼灼:“可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需要无数的人去开拓,去经营,去建立秩序,它远离中原的礼法束缚,远离这深宫高墙的窒息规矩,那里...才是真正能施展你才华的地方,李家商号的船队,可以挂着‘魏’字旗,名正言顺地开往博安洲,去建立商栈,去开辟新的航线,去管理属于你自己的拓殖地!你喜欢的算盘声,你擅长的调度博弈,在那里,可以焕发出比在无棣港更耀眼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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