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根骨劣等定浮沉 (第2/2页)
时间在枯燥、重复和手臂的酸痛中缓慢爬行。日头渐渐升高,山谷里变得闷热起来。药香混合着汗水的酸臭,令人昏昏欲睡。
杨恬感觉自己的腰快要断了,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次挥动锄头都无比艰难。汗水流进眼睛,火辣辣地疼。
就在他好不容易清理完一小片,稍微直起腰喘口气时,异变陡生!
脚踝处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被烧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
“啊!”杨恬痛呼一声,本能地缩脚后退,低头看去。
一条通体漆黑、只有手指粗细、不足一尺长的小蛇,正盘在他刚刚清理过的泥土上。三角形的蛇头高高昂起,细小的眼睛闪烁着冰冷的光,一条猩红的信子快速吞吐着,发出轻微的“嘶嘶”声。正是老刘警告过的“铁线头”!
剧痛瞬间从脚踝蔓延开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麻痹感,迅速扩散到小腿。
完了!杨恬脑子里一片空白。被毒蛇咬了!耽误干活,鞭子!王执事那张橘子皮似的脸和冰冷的鞭影瞬间浮现在眼前,恐惧攫住了他。
他下意识地就要张口呼救,但目光扫过不远处藤椅上王执事那半眯着的、带着审视和不耐的眼睛,还有旁边孙猴那看好戏似的、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表情,求救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不能叫!叫了只会招来更严厉的责罚和嘲笑!
他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强忍着脚踝处钻心的刺痛和迅速扩散的麻痹感,他猛地弯下腰,装作只是被石头硌了一下,迅速抓起旁边一块拳头大的硬土块,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条昂首吐信的铁线头!
“啪!”
土块精准地砸在蛇头上,力道之大,瞬间将那条小蛇砸得扁了下去,尾巴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杨恬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蹦出来。
他飞快地用锄头拨了点土盖住死蛇,然后强撑着,拖着那条迅速变得沉重麻木的伤腿,继续一瘸一拐地挥动锄头。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伤口,剧痛和麻痹感像潮水般一阵阵袭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灰布短褂。
他脸色惨白,嘴唇发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全靠一股不肯倒下的狠劲强撑着。
不远处的藤椅上,王执事浑浊的眼睛似乎朝这边瞥了一眼,又似乎没有。他端起粗糙的陶杯,慢悠悠地啜了一口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孙猴撇撇嘴,嘀咕了一句“装模作样”,便不再理会,继续浇他的水。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杨恬感觉那条伤腿已经完全不属于自己了,沉重得像块石头。眼前阵阵发黑,汗水流进眼睛,火辣辣地疼,混合着脚踝伤口传来的剧痛,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机械地挥着锄头,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变形。
终于,当日头升到头顶,毒辣辣地炙烤着山谷时,王执事那沙哑的声音才懒洋洋地响起:“收工!吃饭!”
如同听到大赦令,杨恬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眼前一黑,差点直接栽倒在田埂上。
他强撑着,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伤腿,踉踉跄跄地跟着人群走向田边一处简陋的草棚。
午餐是硬的能硌掉牙的杂粮窝头,和一碗漂浮着几片烂菜叶、几乎看不到油星的清汤。杨恬找了个角落的阴影坐下,背靠着支撑草棚的柱子。他顾不得窝头的坚硬和难以下咽,只想尽快补充一点体力。他狼吞虎咽地啃着,粗糙的颗粒刮着喉咙。
他偷偷掀起裤腿,看向脚踝。伤口已经不再流血,留下两个细小的、微微发黑的牙印。
周围的皮肤肿胀发硬,颜色青紫,麻木感依旧强烈,但奇怪的是,那种令人心悸的麻痹感似乎没有继续向上蔓延,也没有出现老刘所说的“麻半天”那种彻底失去知觉的情况。
痛,依然很痛,但似乎……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杨恬心头闪过一丝疑惑。是那铁线头的毒性不强?还是自己运气好?
他不敢深想,也无力深想。匆匆啃完窝头,灌下那碗寡淡的汤,他靠在柱子上,闭上眼睛,只想抓住这短暂的一点时间,恢复一丝力气。
下午的劳作如同地狱的延续。麻木的伤腿成了巨大的负担,每一次移动都无比艰难。头顶的烈日无情地炙烤着,汗水流进伤口,带来一阵阵刺痒和火辣辣的痛。
他负责的区域只清理了不到三分之一。王执事冰冷的目光不时扫过,像鞭子抽在他身上。
“废物!一上午就弄了这么点?”孙猴不知何时又溜达过来,看着杨恬身后那可怜巴巴的一小片清理过的土地,嗤笑道,“下午再干不完,等着吃鞭子吧!嘿嘿,王老头那鞭子,抽在身上可是能见骨头的!”
杨恬低着头,汗水顺着下巴滴落。
他不再理会孙猴的聒噪,只是咬着牙,更加拼命地挥动锄头。手臂早已酸痛到麻木,后背的淤伤和脚踝的刺痛在高温下仿佛要燃烧起来。
汗水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他只能凭着本能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刨土,挖根,甩掉藤蔓……
锄头越来越沉,每一次举起都像是在对抗一座大山。眼前一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只有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和锄头刨进土里的沉闷声响。意识在高温、剧痛和极度的疲惫中渐渐模糊、飘散。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感觉身体已经到了极限,随时可能倒下时,一股极其微弱的暖流,突兀地从他脚踝那青紫肿胀的伤口深处,极其缓慢地渗了出来。
那暖流微弱得像冬日里呵出的一口白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感觉。
它流淌过的地方,那尖锐的刺痛和沉重的麻木感,似乎……被极其轻微地抚平了一丝?
如同滚烫的铁块上滴落了一滴微不足道的凉水,瞬间就被蒸腾的热气吞没,但那一刹那的清凉感却真实存在过。
杨恬猛地一个激灵,昏沉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异样感惊得清醒了一丝。
他下意识地停下动作,低头看向脚踝。伤口依旧青紫肿胀,外表看不出任何变化。刚才那感觉……是错觉吗?是濒临昏厥前的幻觉?
他甩甩头,试图驱散这荒谬的念头。一定是太累太痛了,一定是!
就在这时,王执事那如同催命符般的沙哑声音再次响起:“酉时到!收工!”
杨恬抬头,才发现日头已经西斜,在山谷对面巨大的山体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他看了看自己身后那片田地,只清理了不到一半。绝望瞬间攫住了他。
果然,王执事那阴鸷的目光已经扫了过来,落在他身后那一片狼藉上。刻薄的嘴角向下撇得更厉害了。
“杨恬!”冰冷的声音像鞭子抽在空气里,“你磨了一天洋工?就这点地方?晚饭别吃了!留下!干不完,今晚就睡地里!”
冰冷的话语砸下来,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周围收工的杂役们投来或同情、或麻木、或幸灾乐祸的目光,然后纷纷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孙猴临走前,还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无声地用口型说着“活该”。
杨恬站在原地,身体晃了晃。饥饿、剧痛、疲惫、绝望……
种种感觉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脚踝伤口处,那丝微弱的暖流早已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只剩下更加清晰的痛楚和麻木。
他默默捡起地上的锄头。锄柄冰凉,硌着他磨破的手掌。山谷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远处藤椅上王执事那模糊的身影。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细,孤独地投射在杂乱的田埂上,如同一个被遗弃的符号。
夜色,无声地笼罩下来。山谷里的风开始变冷,吹在汗湿的身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黑暗像浓稠的墨汁,一点点吞噬着周围的一切。杨恬机械地挥动着锄头,手臂早已失去了知觉,只是麻木地重复着动作。
汗水干了又湿,在脸上留下一道道泥痕。脚踝的伤口在寒冷的夜风刺激下,传来一阵阵钻心的抽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王执事那张橘子皮似的脸终于从藤椅的阴影里露出来,浑浊的眼睛扫了一眼杨恬身后那片终于清理得差不多的土地,鼻子里哼了一声,像是驱赶苍蝇般挥了挥手:“滚吧!明天要是再这么磨蹭,鞭子伺候!”
杨恬如蒙大赦,丢下锄头,拖着那条几乎废掉的伤腿,踉踉跄跄地朝落霞坳的方向挪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深一脚浅一脚。山路崎岖,黑暗浓重,只有远处坳口几盏昏黄的灯笼发出微弱的光,指引着方向。
回到那间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石屋时,李壮和孙猴早已躺在各自的硬板床上,发出粗重的鼾声。墙角那堆散发着恶臭的脏衣服,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堆蛰伏的怪物。
杨恬连爬上自己那张硬板床的力气都快没有了。他摸索着找到自己那个破木桶——那是他唯一的“财产”。木桶粗糙沉重,边缘布满毛刺。他提着桶,一步一挪,忍着脚踝钻心的痛,走向坳里唯一的水井。
井水冰冷刺骨。他打上来半桶,用尽最后的力气提回屋。冰冷的水泼在脸上,激得他浑身一颤,勉强驱散了一丝昏沉。他胡乱抹了把脸,就着冷水,啃了几口硬得像石头的窝头——这是他中午省下藏起来的。
做完这一切,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也仿佛被抽干了。他瘫倒在冰冷的硬板床上,后背的淤伤碰到硬木板,传来一阵钝痛。脚踝的伤口在冷水的刺激下,反而更加清晰地灼痛起来。
黑暗和寂静包裹着他。同屋两人的鼾声此起彼伏。极度的疲惫像沉重的铅块压着他,眼皮重逾千斤。
不能睡!
一个微弱却无比执拗的声音在他心底呐喊。白天那根骨劣等的鄙夷,孙猴的嘲笑,李壮的推搡,王执事冰冷的眼神,还有脚踝那火烧般的痛楚……所有的一切,都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
力量!他需要力量!哪怕只是一丝一毫!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的意志力,抵抗着排山倒海般的睡意。他小心翼翼地、无声地坐起身,后背紧靠着冰冷的石墙。他闭上眼睛,拼命回忆着入门第一天,在听雨阁外远远听到的、那位长老讲解的最基础的引气法门。
“天地有灵,万气交感……意守丹田,神思澄澈……引气入体,如丝如缕……”
他努力摒弃脑海中所有的杂念,尝试着集中精神,去感应周围。然而,回应他的只有石屋的阴冷潮湿,同屋的汗臭和鼾声,还有脚踝伤口处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身体像一截枯死的木头,僵硬冰冷,根本感觉不到任何所谓的“气感”。
一遍,两遍……他像最笨拙的学徒,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丹田处空空如也,经脉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一片死寂。
巨大的挫败感和身体的疲惫如同两座大山,将他压得喘不过气。他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刺激自己保持清醒。
“感应!给我感应啊!”他在心底无声地嘶吼,几乎陷入一种偏执的疯狂。他将全部心神都压榨出来,不顾一切地试图去沟通那虚无缥缈的天地之气。
就在他心神紧绷到极致,意识因为疲惫和绝望而开始模糊、涣散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在他体内炸响!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如同烧红的钢针,猛地从他丹田深处爆开!
那痛楚瞬间席卷全身,沿着四肢百骸的经络疯狂流窜!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烙铁,在他脆弱的经脉里横冲直撞,要将他的身体由内而外彻底撕裂、焚烧殆尽!
“呃啊……”杨恬身体猛地弓起,像一只被扔进滚油里的虾米,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汗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灰布短褂,牙齿死死咬住下唇,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这突如其来的、源自内部的剧痛,远比白天被蛇咬、被推撞在墙上要痛苦千百倍!它来得如此猛烈,如此霸道,毫无预兆,瞬间将他推向了崩溃的边缘。意识在剧痛的狂潮中沉浮,眼前金星乱冒,黑暗如同实质般压迫下来。
然而,就在这几乎将他彻底吞噬的焚身剧痛的核心深处,在那丹田仿佛被撕裂的地方,一点极其微弱、极其隐晦的“东西”,却如同沉睡了亿万年的洪荒巨兽,被这濒死的挣扎和不顾一切的疯狂引气所惊扰,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感觉难以名状。不是力量,不是暖流,更像是一种……苏醒的悸动?
一种蛰伏于无尽深渊之底的、冰冷而原始的……存在感?
这悸动只是一闪而逝,如同幻觉。
但就在它“动”的那一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杨恬!那恐惧如此纯粹,如此古老,甚至压过了焚身的剧痛!让他灵魂都在战栗!
“哐当!”
杨恬再也无法控制身体,整个人从硬板床上翻滚下来,重重摔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那个被他紧紧攥在手里、用来打水的破木桶,也脱手而出,滚落在一旁,发出空洞的响声。他蜷缩在地上,像离水的鱼一样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压抑的抽气声,嘴角溢出一丝混合着血沫的白沫。
焚身的剧痛和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恐惧,如同两股毁灭性的洪流,在他瘦弱的身体里疯狂对冲撕扯。
他感觉自己下一刻就要彻底炸开,或者被那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石屋内,李壮和孙猴的鼾声依旧。没人察觉角落里那个蜷缩的身影,正经历着怎样非人的折磨和源自生命本源的恐惧。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