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胥吏恶·寸铁斗官牙 (第2/2页)
李琰的声音压得更低,却清晰地钻进吴有德耳中:
“大人坐镇县衙,自有高墙护卫。可县城外的那些庄子,还有您这样的朝廷栋梁往来官道……若是遇到危险……咱们磐石堡虽小,靠着地利,总能替大人……抵挡一二,争取些时间不是?总好过……让这些凶人直接冲到县城脚下吧?”
这番话,软中带硬,示弱中夹杂着赤裸裸的暗示威胁——你敢逼死我们,让堡子散了,等真的流寇狄人来了,谁给你挡刀?你这欺软怕硬的典史,逃命能有我们这些亡命徒快?
吴有德脸色瞬间变幻,眼神惊疑不定。他固然贪婪,却也怕死!磐石堡这高墙坚壁,确实不像寻常流民窝点!
就在他心头七上八下、惊疑难定之时。
“喝!”
“哈!”
一阵整齐划一、带着杀伐之气的呼喝声,陡然从寨墙上传来!
吴有德和他的手下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那原本空荡荡的寨墙垛口后面,不知何时已齐刷刷站上了一排身影!粗布裹身,却个个眼神凶悍,身体精壮!他们手中紧握着磨得锃亮的刀枪!更令人心惊的是,其中几人身上,赫然穿着从崔家护院尸体上剥下的、带着刀痕箭孔的旧皮甲!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微光。
带队的老梁,拄着拐杖,站在队列最前方,浑浊的老眼如同鹰隼般死死锁定着吴有德,一只手高高举起。
随着他手势猛地向下一劈!
“踏!”
“踏!”
“踏!”
整齐而沉重的踏地声响起!墙头那队战兵,在李琰示意下,踩着老梁临时训练的简单步点,整齐地向前踏了三步!金属的摩擦声、皮甲的碰撞声、沉重的脚步声汇成一股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倾泻而下!
同时,寨墙上隐蔽的箭垛后面,传来几声强弩上弦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两道黑洞洞、闪烁着寒铁的弩尖,从垛口缝隙中探出冰冷的一角,遥遥指向了吴有德一行人!
无形的杀气,瞬间笼罩了山下这十几个官差帮闲。
瘦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刨着蹄子。吴有德身后的衙役帮闲们吓得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往后缩,手忙脚乱地想去拔腰间的破铁尺,动作却僵硬变形。
吴有德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这典史,平日里敲诈勒索些老实巴交的农户商户还行,何曾直面过这等带着战场血腥气的凶悍阵仗?那墙头冰冷的目光,那隐含杀机的弓弩,还有李琰那番关于溃兵狄人的暗示……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在他心上!
他想强撑着官威呵斥,嘴唇哆嗦了几下,却只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呃…呃…”声。贪婪彻底被恐惧压垮。
李琰适时地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无奈”:
“大人,草民等实在是山穷水尽。但大人辛苦来一趟,总不能空手而归,让兄弟们白白跑腿。”他回头看了一眼叶七娘。
叶七娘会意,立刻又从门缝里递出一个小布袋和一个小布袋。
李琰接过,双手捧着递到吴有德的瘦马前:“这里是今年地里收的一点新粟凑成的五石,还有些山货干果,权当是孝敬大人的茶水钱和兄弟们一路的辛苦钱。请大人体恤我等难处,向县尊大人多多美言几句!至于丁亩税赋,待我等缓过这口气,地里有了收成,必当按规矩补足!绝不让大人为难!”
五石粟米,一小袋不值钱的山货干果。
比起方才二百五十两的天文数字,这点东西简直是打发乞丐。
但此刻在吴有德眼中,这却成了他唯一能体面下台的台阶!他看着李琰那张平静却眼神锐利的脸,再看看寨墙上那些虎视眈眈、甲胄刀枪鲜明的汉子,还有那隐隐指向自己的弩箭寒光……他毫不怀疑,若自己再敢狮子大开口,今天恐怕很难全须全尾地走下这磐石堡的山坡!
“哼!算你们……识相!”吴有德强行稳住心神,一把夺过李琰手中的小布袋和小布袋,掂了掂,嫌弃地撇撇嘴,却又不敢再强硬。
他色厉内荏地对着寨墙上的老梁等人狠狠瞪了一眼,又转向李琰,撂下狠话:“李堡主,记住你今天的话!该交的税赋,一粒米、一个铜板也不能少!再有隐匿、拖延……哼!本官也保不住你们!”
他将那点可怜的钱粮甩给身后的衙役,勒转马头:“我们走!”
一行人如蒙大赦,灰溜溜地调转方向,顺着来路匆匆下山,来时那股趾高气扬的劲儿荡然无存。
走出不远,吴有德心有余悸地回头,又望了一眼磐石堡高大的寨墙和上面森严的守卫。
他绿豆眼里贪婪未消,又添上一丝忌惮和怨恨。
山道拐角处,尘土微扬。一匹快马正迎面而来,马上之人穿着绸缎,神色倨傲,正是崔家庄的大管事崔福。
吴有德眼睛一亮,勒住瘦马。崔福也看到了这队狼狈的税吏,催马上前。
“哟,这不是吴大典史么?怎么,从……那贼窝子下来了?”崔福皮笑肉不笑地拱拱手,目光瞟向磐石堡方向,带着毫不掩饰的阴冷。
吴有德脸上挤出一丝尴尬,随即凑近崔福,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说了几句。崔福脸上的皮笑肉不笑瞬间凝固,眼神变得无比阴沉锐利,猛地扭头,死死盯向磐石堡方向,仿佛要将那寨墙看穿!
“好!好一个李琰!”崔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再理会吴有德,猛地一鞭抽在马臀上!
“驾!”
快马嘶鸣,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戾气,向着崔家庄方向绝尘而去!
寨墙上,李琰的目光如同寒潭深水,静静地看着吴有德一行消失在拐角,也看到了远处那短暂的交汇和崔福怨毒的回望。
山风呼啸,吹动他粗布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