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胥吏恶·寸铁斗官牙 (第1/2页)
寨墙望楼上示警的铜锣声余音未散,磐石堡内那股拼命翻搅污秽带来的压抑感尚未散去,新的阴云已沉沉压至寨门。
李琰迅速擦去脸上和手上的污渍,动作沉稳地换上唯一一件浆洗得还算干净的粗布短褐。他抓起寨墙上备着的一桶凉水,兜头浇下,浑浊的泥水顺着刚硬的线条淌落,冲走了表面的污秽,却冲不散眼底深处凝聚的寒意。
他抬眼,目光穿透寨门缝隙,落在那队趾高气扬的人马上。
“开门。”李琰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开侧门小缝,仅容一人进出。其余人等,石头带刀枪手埋伏门洞两侧,老梁带弩手上寨墙,弓弩半开,隐于垛后待命。其他人,该干什么干什么,不得围观!”
沉重的侧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拉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李琰独自一人,迈步而出,站定在门外三步处。
他身后,是那道狭窄、幽深、透着杀机的门缝。
那骑着瘦马的鼠须典史吴有德,早已不耐烦。
见寨门只开一缝,仅出来一个穿着寒酸、面带疤痕的年轻人,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绿豆眼里的不满几乎要溢出来。他身边几个歪戴帽子的帮闲衙役也鼓噪起来:
“嘿!好大的架子!见了吴大人,还不大开中门跪迎?”
“就是!里头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怠慢官差,罪加一等!”
李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冷意,脸上硬生生挤出几分属于底层流民的惶恐和卑微,对着那吴有德抱了抱拳,腰微微躬下。
“草民李琰,见过吴大人。大人明鉴,我等皆是朔州、青州等地遭了兵灾、躲祸来的流民,实在活不下去,才在这荒山野岭搭个窝棚,开点薄田,只为混口饭吃,绝无聚众作乱之心。堡子里又脏又乱,气味实在难闻,恐污了大人贵体,是以不敢大开寨门,万望大人恕罪。”
他姿态放得极低,语气恳切,将一个挣扎求存、畏惧官府的流民堡主演得惟妙惟肖。
吴有德捻着两撇油亮的鼠须,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斜睨着李琰,官腔拖得老长:“哼,说得倒可怜。然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尔等聚集于此,私设坞堡,擅垦荒地,便是触犯王法!按我大周律令,隐匿丁口,逃避赋税,轻则枷号示众,重则流放充军!”
他绿豆眼一翻,手中的红漆铁算盘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口中报出一串令人心惊肉跳的数字:
“本官秉公执法,按册……咳咳,按粗略估算,尔等此地聚集丁口不下六百!每人丁银三钱,一年便是……一百八十两!”
“新垦荒地,无论贫瘠与否,按三等田计税!田赋每亩折银一钱二分!”
“过往若有贸易所得,须补缴三年来往厘金!”
“还要加上火耗、解费、印红、文墨……以及兄弟们风餐露宿跑这一趟的辛苦钱!”
算盘珠子噼啪一顿急响:“总计嘛……纹银二百五十两!粟米五十石!限尔等三日内备齐!否则……”
他拉长了腔调,手指有意无意地指了指挂在瘦马鞍鞯旁那个代表河阴县正堂的朱漆木匣,威胁之意不言而喻:“本官回禀县尊,尔等便是藐视王法、抗税不遵的乱民!到时大军一到,玉石俱焚!”
二百五十两!五十石粮!
磐石堡库房里所有的铜钱碎银加起来恐怕都凑不出五十两!五十石粮更是掏空仓底也拿不出的天价!这分明是要将堡子连皮带骨一口吞下!
李琰心中怒火升腾,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份惶恐,甚至还带上了一丝哭腔:“大人明察啊!大人!草民等皆是挣扎在饿死边缘的苦哈哈,莫说二百五十两银子、五十石粮,就是二十五两,二十五石,也万万拿不出啊!开那点荒地,粟苗都黄了,哪来的收成?求大人开恩,体恤我等难处,减免则个?”
他一边哀求,一边不动声色地朝身后的门缝里做了个极其隐蔽的手势。
片刻,叶七娘略显紧张地捧着一个小巧的藤编匣子,从那狭窄的门缝里挤了出来。她走到李琰身边,对着吴有德深深一福,脸上堆满小心翼翼的笑容:“吴大人一路辛苦,山野之地,没什么好东西孝敬。这点……这点野物皮子和山中药材,是堡子里凑的一点心意,给大人和诸位差爷润润喉咙,添点脚力钱。”说着,恭敬地将藤匣奉上。
匣子打开,里面是几张处理干净的狼皮、几张上好的鹿皮,还有几株品相不错的粗壮野参和捆扎好的干草药。
吴有德身后的衙役帮闲们眼睛顿时亮了亮,狼皮鹿皮值钱,野参更是好东西。吴有德捻须的手也顿了顿,绿豆眼在那匣子里扫了几圈,闪过一丝满意。
然而,这丝满意仅仅维持了一瞬。
他猛地合上匣子盖,随手丢给身后的一个衙役抱着,脸色反而沉了下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被轻视的愠怒:“就这么点东西?打发叫花子呢?李堡主,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你们这高墙深垒的,拒不开门,甲兵隐现,还敢说不是啸聚山林,意图谋反?本官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谋反”二字一出,如同冰水浇头,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李琰脸上的惶恐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忍到极致的冰冷。
他腰杆缓缓挺直,眼神锐利起来,迎着吴有德色厉内荏的目光,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硬气:
“吴大人!”
他打断了吴有德的咆哮:“我等,只想活命!是遵纪守法的良民!堡子简陋,不过是为防山贼野兽,自保而已!大人说的数目,莫说三日,就是三个月,三年,把堡子里男女老少全卖了骨头,也凑不出一半!”
吴有德被他突然转变的气势一慑,正要发作,却见李琰忽然上前半步,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推心置腹又隐含深意的神秘:
“大人,草民斗胆提醒一句……听说最近北边可不太平啊。”
他顿了顿,目光似有似无地瞥向北方:“狄人凶悍,已有小股精锐突破边关,流窜劫掠,听说朔州、青州有几个村镇都被祸害得不轻……万一……这股凶焰蔓延,哪股溃兵悍匪不长眼,窜到了咱们河阴县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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