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柔情不过燕王妃! (第2/2页)
她是他复仇之路上,唯一的变数。
也是他冰冷世界里,唯一的一点暖色。
他该……
如何是好?
夜色如水,清冷,却洗不净皇城宫墙上尚未干涸的血腥气。
一轮皓月高悬,银辉洒满金陵城的每一片瓦砾,将白日里的杀戮与哀嚎,都温柔地包裹进一层虚幻的静谧里。
朱栢走在前面,玄色龙袍的衣角在夜风中微微拂动,那上面用金线绣出的张牙舞爪的龙,此刻在月光下也显得有几分寂寥。
徐妙云落后他半步,亦步亦趋。
她身上的宫装早已在白日的惊变中染了尘埃,发髻也有些许散乱,可她的步履依旧从容,眼神清澈,这满城风雨,都与她无关。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
从奉天殿到午门,明明不长的路,却走了半生。
城楼上的楚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巡逻甲士的脚步声整齐而沉重,每一次落地,都像踩在金陵城脆弱的神经上。
直到走出厚重的宫门,夹杂着秦淮河水汽的凉风迎面扑来,朱栢才停下脚步。
他没有回头,只是仰头看着那轮明月。
“你就不怕我?”
他的声音很低,像被夜风打磨过,褪去了白日里的金戈铁马,只剩下一点沙哑的疲惫。
徐妙云走到他身侧,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天空。
“怕你什么?怕你杀了我,还是怕你……不敢杀我?”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根羽毛,精准地搔动了朱栢心底最痒的那块地方。
朱栢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接话。
是啊,他不敢。
这世上,或许再没有他不敢杀的人,唯独她。
徐妙云忽然轻笑一声,打破了这凝重的寂静。
“十二,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上元灯节,你非要去夫子庙捞那尾叫‘金鳞’的锦鲤?”
十二,是朱栢的排行。
这个称呼,已经有太多年,没有人叫过了。
不是湘王殿下,不是楚王,更不是现在这个篡逆的伪帝。
只是十二。
朱栢的身形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被这个称呼钉在了原地。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那些被他刻意用仇恨与鲜血掩埋的少年时光,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他怎么会不记得。
那一年,他十四岁,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
听闻夫子庙的放生池里,有一尾通体金黄的锦鲤,被好事者取名“金鳞”,说得了此鱼,便能交好运。
而他,只因为无意间听见她对身边的侍女说了一句“那鱼儿真好看”,便动了心思。
他才不管什么好运不好运,他只想着,她喜欢,那他就去弄来。
“呵。”
朱栢终于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带着几分自嘲,“何止是记得。我还记得,我为了捞那条破鱼,是怎么一脚踩空,掉进池子里,成了金陵城那年最大的笑话。”
徐妙云眼里的笑意更深了,像碎了的星光,在眼波里流转。
“我可不记得什么笑话。我只记得,有个傻小子,浑身湿淋淋地爬上岸,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捧水草,非说自己抓到鱼尾巴了。”
她学着他当年的语气,昂着下巴,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倔强和不服输:“我碰到了!就差一点!都怪那鱼太滑了!”
朱栢看着她惟妙惟肖的模仿,看着她眼角眉梢那藏不住的笑意,胸腔里那座冰封了十年的火山,开始融化,汩汩地冒着热气。
他发现自己,竟然也跟着笑了。
不是那种冷笑,不是那种充满杀意的狞笑,而是真真切切的,发自内心的笑。
“后来呢?后来你又是怎么跟父皇说的?”
朱栢忍不住追问,他发现自己竟有些贪恋这种感觉。
“我?”
徐妙云故作惊讶地指了指自己,“我可什么都没说。是十一哥(蜀王朱椿)看不下去,怕你回去被父皇责罚,主动去帮你顶了罪,说是他贪玩不小心落了水,还连累了你。”
“结果呢,父皇把你们俩,一人赏了二十戒尺,关在宗学府里抄了整整一百遍《孝经》。”
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啼笑皆非的无奈。
朱栢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
是啊,十一哥。
那个总是温文尔雅,处处维护着他,最后却被朱允炆那个畜生吊在午门上,受尽屈辱而死的十一哥。
心,又开始抽痛。
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
徐妙云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她垂下眼睑,轻声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过得去吗?”
朱栢反问,声音重新变得冰冷。
他转过身,一步步走下宫门前的白玉石阶。
金陵城的街道,此刻空无一人。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灯火都看不到几盏,死气沉沉。
这便是他想要的金陵吗?
“嫂子,”
朱栢的脚步停在长街中央,他背对着她,身影在月光下拉得颀长而孤寂,“你今日,为什么要帮我?”
在大殿之上,她句句看似在劝他,实则却是在救他。
救他脱离那被仇恨彻底吞噬的深渊。
他自己都想把自己变成一头彻头彻尾的野兽,她却偏偏要让他记起,自己也曾是个人。
“我不是在帮你。”
徐妙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依旧是那么平静,“我只是在想,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是四哥,他会怎么做。”
朱棣。
听到这个名字,朱栢的拳头在袖中不自觉地握紧。
又是他!
他生命中,永远绕不开这个人。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死死盯着徐妙云。
“他会怎么做?他会比我更狠!他会把朱允炆千刀万剐,会把那些所谓的忠臣全部诛族!你信不信?”
“我信。”
徐妙云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
她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怜悯。
“我信他会那么做。但我也知道,他做完之后,会比任何人都痛苦。因为他的心里,还有别的东西。”
“而你,”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你现在的心里,只剩下恨了。”
只剩下恨了……
朱栢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人,赤条条地站在她面前,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硬外壳,都被她轻而易举地击碎。
他狼狈地移开目光,不敢再与她对视。
“你懂什么?”
他嘴硬道,“你嫁给了他,你当然向着他说话。”
这句话一出口,朱栢就后悔了。
他知道这话有多伤人,有多么不讲道理。
空气在这一刻凝固。
良久,徐妙云才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那叹息声,像一根绣花针,轻轻扎在朱栢的心上,不疼,却酸涩得厉害。
“是啊,我嫁给了他。”
她缓缓走上前,与他并肩而立,一同看着这条通往未知的前路。
“十二,你知道吗?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父亲曾带我去过鸡鸣寺。寺里的住持摸着我的头说,这女娃面相极贵,未来是母仪天下的命。”
她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语气平淡。
“后来,父皇为四哥择妃,选中了我。所有人都说,燕王雄才大略,北征漠北,军功赫赫,是最像父皇的儿子。我嫁给他,是天作之合,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
朱栢沉默地听着,他能想象到,当年那个名动金陵的魏国公长女,是何等的风华绝代,又是何等的……
身不由己。
“可是……”
徐妙云话锋一转,侧过头,一双秋水眸子在月色下,定定地望着他,“在去燕京成婚的前一夜,我一个人,偷偷跑去了夫子庙的放生池边。”
朱栢的心,猛地一跳。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
徐妙云的嘴角,噙着一抹苦涩的笑,“我对着那黑漆漆的池水许愿,我说,如果那条叫‘金鳞’的傻鱼能自己跳出来,跳到我面前,那我就……不嫁了。”
轰!
朱栢的脑子里,炸开了一道惊雷。
他浑身的血液,在这一刻,都冲向了头顶。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原来……
原来……
他一直以为,当年那个莽撞的少年,只是为了博她一笑,上演了一场独角戏。
他以为,她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旁观者,看着他像个小丑一样在池子里扑腾。
却不知,她也曾有过那样的念头。
“结果呢?”
他的声音干涩得被砂纸磨过。
“结果?”
徐妙云笑了,那笑里,有释然,有无奈,也有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怅惘。
“结果就是,鱼没有跳出来。第二天,我就坐上了去往北平的婚轿。”
她说完,便转回头去,重新看向前方那片被夜色笼罩的黑暗。
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剖白,真的只是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可朱栢却再也无法平静。
他的心,被投进了一块巨石的湖面,掀起了滔天巨浪。
只恨生不逢时。
是啊,只恨生不逢时。
如果……
如果他早生几年,在她还未许配给四哥之前,就认识她……
如果他当年,不是那个只会逞匹夫之勇,掉进池子里的傻小子,而是已经崭露头角的皇子……
如果他当年,真的把那条“金鳞”捞了上来……
是不是今天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他会不会,还是那个会在灯节上为了她一笑而胡闹的少年?
而她,会不会,就站在他的身边,而不是他四哥的王府里?
没有如果。
现实是,他成了屠尽金陵的逆贼,而她,是他四哥的燕王妃。
他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一个朱棣。
还隔着累累白骨,血海深仇,隔着一道他亲手斩断,再也回不去的岁月鸿沟。
巨大的无力感与悲怆,席卷了朱栢的全身。
他征服了天下最坚固的城池,坐上了天下最尊贵的龙椅,却在此刻,觉得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他缓缓伸出手,想去触碰她的衣袖,但指尖在离她只有一寸的地方,却又生生停住。
那短短的一寸,便是天涯。
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也微微僵了一下。
最终,朱栢的手无力地垂下,重新握成了拳。
“夜深了。”
他开口,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冷,听不出任何情绪,“嫂子,我送你回府。”
他刻意加重了“嫂子”两个字的读音。
在提醒她,更在提醒他自己。
徐妙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夜风吹过,卷起她鬓边的一缕发丝,轻轻拂过朱栢的脸颊。
痒痒的。
就像多年前,那根不经意间撩动他心弦的,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