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落日 第六章 逆潮 (第2/2页)
静,太静了。
汉水江面之上,原本桅杆如林、旌旗密布的荆州水军寨中,此刻竟是空空如也!那些巨大的楼船、艨艟、斗舰,竟一艘也不见了踪影,只剩下空荡荡的水寨和几艘被遗弃的哨船在随波荡漾。
曹仁的心猛地一沉,仿佛骤然踏空。一个难以置信却又无比强烈的念头撞入他的脑海:“莫非……吕蒙那边,已然得手?!”
就在他惊疑不定之际,南方的江面上,一片庞大的帆影如期而至,回答了他的疑问。
吴国的水师,打着“吴”字旗号,浩浩荡荡,由南向北,径直驶向了那已空无一船的荆州水寨前方江面。然而,这支强大的舰队并未对两岸残留的荆州陆军营地发动任何攻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诛心的战术。
每一艘吴军巨舰的主帆之上,都悬挂着两条无比刺目的巨大条幅:
“南郡已归江东,荆州家小无恙”
数以千计的吴军士卒站在甲板边缘,朝着两岸的荆州军营地,用尽全身力气齐声呐喊,声浪如同瘟疫般瞬间席卷了整个汉水两岸:
“南郡已归江东!荆州家小无恙!”
北岸,关羽的中军大营在最初的死寂后,虽隐约传来呵斥与骚动,但在那面依旧屹立的“关”字大纛和积威之下,尚未出现大规模的崩溃迹象。
然而,南岸的景象却彻底失控了!
那是都督赵累负责围困襄阳的营地,士卒来源复杂,掺杂了大量新附的于禁降卒,赵累的威望根本不足以应对这等场面。
初时,只是一两个士卒失魂落魄地扔下武器,奔向江边。很快,便如同堤坝决口,成十上百,继而成群的士卒(尤其是降卒)彻底崩溃,他们脱掉号衣,疯狂地涌向襄阳南门的汉水码头,朝着吴军的船只挥舞手臂,哭喊着、哀求着,只求能登船“回家”,场面彻底失控。
仿佛是为了把荆州军推入深渊而使的最后一把力气——
“咚!咚!咚!”
沉重而富有压迫感的战鼓声,自樊城西面徐晃大营隆隆响起!
“徐”字大纛之下,徐晃率领的援军精锐军容严整,甲胄鲜明,如同一道道移动的城墙,趁着荆州军心大乱、南岸彻底瓦解的绝佳时机,开始向樊城下关羽的中军营垒发起进攻。
曹仁站在城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清楚地知道,吕蒙的计策已经成功,关羽的军心已然瓦解,最终的决战时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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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岸大营,死寂如墓。
营外,徐晃军的战鼓声如同连绵不绝的闷雷,一声声撞击着营垒,也撞击着每一个荆州兵卒的心防。那鼓点不是为了催促进攻,而是为了击碎幻想,反复的提醒着他们家园已失、退路已断。
营内,空气凝滞得可怕。兵士们或倚矛呆立,或垂首蹲坐,目光躲闪,不敢对视。一种无声的恐慌在沉默中蔓延,蚕食着最后一点斗志。若非中军帐外那面依旧猎猎作响的“关”字大纛,以及数十年积威之下对帐中那位神人的最后一丝敬畏,这北岸大营恐怕早已步了南岸后尘,顷刻溃散。
中军帐内。
关羽端坐于主位之上,身姿依旧挺拔,铠甲依旧耀眼。但他置于膝上的手已有些微颤,双目开阖处,显出一丝沉重与疲惫。帐外震天的鼓声似乎远去了,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几乎要压垮他那钢铁般的脊梁。
莫非……我真的老了?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骤然噬咬了他的心。纵横天下三十载,何曾有过这般困顿绝境?
就在此时——
一阵极细微、却异常熟悉的号角声,穿透了敌方沉闷的战鼓,隐隐约约传入帐中。
关羽的眉头猛地一蹙。
几乎是同时,下首的关平、周仓、廖化也一同抬头,脸上俱是惊疑不定之色,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帐外,又转向关羽。
不是幻觉!
关羽霍然睁开双眼,精光乍现。那号角节奏,确是荆州军所用无疑!但……方向不对!它并非来自汉水南岸,而是从西北方向传来!
帐内死寂被打破,一股莫名的紧张气氛陡然升起。
未及深思,帐外骤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一个身影冲至帐外,语调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丝哭腔喊道:“君侯!西北方!西北方发现一支部曲!,是援军!!”
那喊声,如同冰封河面炸开的第一道裂痕,瞬间打破了营内绝望的死寂!
关羽身形一顿,下一刻已长身而起,甩开众人,大步流星踏出帐外。周仓、关平、廖化紧随其后,心中俱是惊异莫名。
关羽径直登上营中望楼,一把推开欲要搀扶的亲兵,手扶栏杆,极目远眺。
西北方向,约两里之外,烟尘微起。一支约五百人的步骑混编部曲,正保持着严整的军阵,向着大营方向稳步推进。虽距离尚远,但那玄色衣甲与熟悉的旗帜轮廓,确是不折不扣的荆州军制式!
身旁,专司瞭望的士卒激动得声音发颤,手指着那个方向,高声禀报:
“君侯!是少将军的亲卫营旗号!是...是少将军的亲卫营”
那面在烟尘中逐渐清晰的旗帜,旗下那个引领着部队前进的挺拔身影,仿佛一柄灼热的利刃,猛地刺入了北岸战场这潭绝望的死水之中。
关羽扶栏的手,不自觉地收紧。那双凤目之中,久违的火焰开始重新燃烧。
这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决绝,是一种在万丈悬崖边缘毅然勒马、却反向深渊发起冲锋的癫狂!这支部曲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注定的败亡最响亮的战吼,他们踏出的每一步,都是在将“绝望”二字踩在脚下,硬生生于无边黑暗中,用脊梁为即将溃散的军魂,撑起了最后一道不曾弯曲的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