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调研报告 (第1/2页)
陈建国深夜回到家,母亲端出面条,父亲坐在对面点起烟袋。
“省城咋样?”
“讲了该讲的话。”陈建国说,“还接了写报告的活。”
第二天梁书记来了。在院里坐着喝水,临走时说:“听说你在写材料?注意方法。有些事能做不能说,有些话能写不能传。”
陈建国开始了双重生活。
白天管基地扩建。五十亩盐碱地,狗剩带着新人干活。晚上等全家睡了,闩上门写报告。
第一个难题是怎么收集例子。他借口“学习技术”去周边县走访。
去张庄看养鸡的赵师傅。三百多只鸡,手续跑了三趟。“每趟排队半天,这个章那个章。没人护着,隔三差五来检查。上个月说鸡粪不合格,罚二十块。”
陈建国在本上记:张庄赵师傅,养鸡三百只,手续三趟,罚款二十。
赵师傅送到村口:“陈同志,要是能往上反映……反映反映也好。”
去李集镇看做豆腐的刘婶。五十多岁,一个人拉扯孩子。“工商所每月收五块,不开票。税务所的老李,定额税硬说我卖八百斤,交十六块。我说卖不了,他说我偷税。”刘婶手很稳,声音有点抖,“寡妇能咋办?只能给。”
刘婶掏出两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记着收费。陈建国接过放进口袋。
“刘婶,这事……”
“我知道。不怕。你能说就说,不能说算了。”
走了四个乡镇,见了七个个体户。养鸡的、种菜的、做豆腐的、修车的、裁缝、开小卖部的。每人一肚子话,每人都小心。收了十一张纸条,有收费条复印件,有自己记的账,有被退回的申请材料。
第五天出事了。去邻县看种菜大户,刚聊完要走,工商的人骑车过来。
“干啥的?”
“学习技术,种蘑菇的,取经。”
“取经?”那人打量他,“我看你像打听事的。”
菜农赶紧打圆场:“这是跃进大队陈建国,县里典型。”
“典型?”那人皱眉,“问事去所里问。别私下打听。”
陈建国骑车离开。骑出两里地回头,那人还在门口望着。
晚上整理材料,手有点抖。那些纸条、数字、小心的话,加起来是一幅真实图景——上面说的是一套,底下做的另一套。
写作进入第二阶段:怎么写?
摊开稿纸,钢笔吸满墨。第一个字落下又停住。怎么写才能说清问题又保护提供材料的人?怎么写才能尖锐又不算“否定成绩”?
三个晚上写了撕,撕了写。煤油灯熏眼,手指磨出茧。
第四天凌晨父亲进来,端来热水。
“还没睡?”
“写东西。”
“难写?”
“难。说轻了没用,说重了怕惹事。”
父亲沉默一会儿:“你就写,如果上面说的是阳光,为啥照不到背阴处?”
陈建国愣住。
“背阴处的苗也想活。”父亲站起来,“写吧,天快亮了。”
那晚他写下第一句:“本报告基于对7县23位个体经营者的实地走访……”
分四部分写。
第一部分:干得好的。写真实成功案例——赵师傅靠养鸡供孩子上学,刘婶一月挣六十块比在生产队多三倍,修车的李师傅手艺好想带徒弟。改革给了机会,他们抓住了,日子好了。
第二部分:遇到的难处。核心。问题归纳十类:审批繁琐、收费随意、税收定额不公、供销社垄断挤压、地方保护、信贷歧视、检查频繁、罚款弹性、手续不透明、干部吃拿卡要。每类配三个真实案例,用代号,细节真实——时间、地点、金额、对话。
翻开梁书记给的笔记本,找到数据:1983年登记个体户1278户,比去年增45%。但走访估算实际至少两千户,那一千多户为啥没登记?因为“手续太麻烦”“怕露富”“不想惹麻烦”。他把这数字写进去。
第三部分:问题出在哪。写得很谨慎但直白:“上面说的是好的,但到了下头常走样。走样在哪儿?一在想法,有些干部还抱着老一套;二在好处,审批权收费权能带来实惠;三在规矩,没人看着,没人听底下说话。”
第四部分:该咋办。最费心思。不能光说问题,得提办法。写十条:简化审批、公开收费、规范税收、打破垄断、建反映渠道、加强干部学习、保护正当权利、鼓励技术交流、提供借钱支持、定期下去看看。
每条尽量具体。比如“简化审批”,他建议:种地养鸡做小手工的个体户,材料齐了当场办,不用等审批。
写“建反映渠道”时想起方主任的话。加了一句:建议上面、市里、县里设“个体户问题直接报点”,话能直接传上去,不让中间截住。
最后一晚写到凌晨四点。放下笔,手指僵得伸不直。煤油灯油快烧干。
报告87页,四万六千多字。
天亮时装进新牛皮纸档案袋,用糨糊封口。封面写:关于个体经济发展若干问题的调研报告(内部资料)。没署名。
按方主任交代,寄到省城指定信箱——不是单位地址,是邮政信箱号。
去县邮局,柜台姑娘扎两条辫子。
“同志,寄信。”
“挂号平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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