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垂帘听怒 (第2/2页)
苏轼跪在庭院中,身后是王朝云和小坡。王朝云手里还拿着一件刚缝好的春衫,听到“接旨”二字,手中的衣服滑落在地,心仿佛沉到了谷底。
“……苏轼,虽查办江南义庄有功,然在杭州期间,行事孟浪,挑动私斗,致使江面生火,惊扰百姓。且其蜀党习气难改,虽有才情,却乏庙堂稳重。着即贬为建昌军司马,即刻离杭,不得逗留!”
圣旨读完,庭院里一片死寂。
建昌军司马。那是比黄州还要偏远的地方,是真正的蛮荒之地。
“接旨谢恩吧,苏学士。”梁惟简收起圣旨,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的表情,压低声音道,“太后也是没办法。程颐倒了,那一帮老顽固们把气都撒在你身上。若不稍微贬一贬你,压不住那边的怒火。而且……建昌虽远,却离权力中心远,也离是非远。”
苏轼抬起头,看着梁惟简,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种通透的豁达。
“梁公公,我懂。这叫‘明贬暗保’,对吗?”
梁惟简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点了点头:“苏学士果然聪明。太后让我给您带句话:‘建昌山水清嘉,正好修心。且把那把火,在肚子里灭了。’”
苏轼拱手行礼:“微臣,领旨谢恩。”
送走梁惟简后,苏轼独自坐在海棠树下,手里端着一盏凉透的茶。
“先生……”王朝云走过来,眼眶红肿,“您不冤吗?明明是蔡京要杀我们,明明是您救了杭州,为何反倒是您……”
“朝云啊。”
苏轼折下一枝海棠,放在鼻端轻嗅,语气轻柔得像是在谈论明天的天气,“冤吗?若论冤,这天下最冤的是那些被党争牵连的百姓,是那个被当做弃子烧死在江里的王虎,甚至是程颐那个老夫子,一辈子为了道统,最后却栽在了私欲上。”
他转头看着侍妾,目光温柔:“我苏子瞻,能在西湖边喝了几个月的酒,写了几首词,又赶跑了那帮强盗,已经是赚了。至于去哪里做官,不过是换个地方睡觉、换个地方吃饭罢了。”
“可是……听说建昌多瘴气……”
“那就多备些草药。”苏轼站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若是真死在那里,正好应了那句‘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这天地大旅社,我也住够了,退房的时候,总得留点什么吧。”
“留什么?”小坡在一旁好奇地问。
苏轼摸了摸小坡的脑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留一点不灭的灯火。只要这点灯火不灭,无论我去哪里,这大宋的文脉,就断不了。”
他转身走向书房,步伐虽然有些蹒跚,却异常坚定。
“小坡,收拾东西。把那些带不走的书,都捐给杭州的书院。那本账本的真本,藏在我那幅《寒食帖》的夹层里,你务必亲自送到陈州柳先生手里,切不可落入他人之手。”
“先生,您不带吗?”
“不带了。”苏轼回过头,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那东西是个烫手山芋,但我手里还有个更烫手的。”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蔡京以为我去了建昌就废了。但他不知道,那本账本上,还有一个名字,是我没写在奏折里,也没给任何人看的。那个名字,才是这盘棋局最后的死穴。”
小坡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风吹过庭院,海棠花瓣纷纷落下,如同一场粉红色的雨。
苏轼站在雨中,看着这满地的落花,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创作冲动。他想起了当年在黄州,想起了那个因为写诗而被抓进乌台诗案的自己,想起了这十几年的起起伏伏。
他从案上提起笔,在那张宣纸上,写下了最后的告别: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这不是给皇帝的谢恩表,也不是给朝堂的辩白书。这是他给这该死的命运,给这风起云涌的时代,最响亮的一记耳光。
我苏东坡,还活着。而且,活得比谁都年轻,比谁都硬气!
“走!”
苏轼大袖一挥,将那首《浣溪沙》留在案头,转身大步走出了书房。
门外,风雨初歇,一叶孤舟,正静静地候在码头上,准备载着这位大宋最有趣的灵魂,驶向下一个未知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