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八章 约定 (第2/2页)
莫莫轻轻合上了那份密函,将它放回炕桌,她的脸上依旧没什么大的波澜,只有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低地说:“已经...和我没关系了。”
“不,”顾怀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莫莫,可以有关系。”
他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轻微的咔吧声,帝王威仪在这一刻褪去,显露出几分属于顾怀本人的惫懒与狡黠。
“我一直在琢磨这事儿,夏则这老狐狸,临了临了,倒是送了我一份意想不到的大礼,”他指了指那份密函,“按他这意思,西夏国主降封凉国公,巧了不是?你,莫莫,就是西夏最后一位‘国主’,虽然咱们心照不宣,西夏那边也找了个替身坐在那龙椅上装模作样,但这事儿,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也瞒不过那些真正有心的眼睛,百官们心里都门儿清呢,只是贵妃的位置,他们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过两年,说不定全天下的人最后都会知道,西夏的国主,实际上已经进了大魏的宫城。”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认真而充满一种为她规划的暖意:“但是,你会喜欢这样死水一般的生活么?你能放下对于西夏的挂念么?--你可以不用回答,答案我大概能猜到。”
“所以,‘凉国公’这个爵位...”顾怀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我打算给你,名正言顺地给你,你是西夏旧主,由你承袭这爵位,安抚河西党项人心,最合适不过,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而且眼下,西夏皇室血脉...嗯,名义上就只剩一个‘公主’了,所以,这个爵位,大概率是‘一世而终’。”
他身体微微前倾,靠近莫莫,声音压得更低:“但--如果我们有了孩子呢?”
莫莫瞪大眼睛看着他。
顾怀的目光灼灼:“等咱们有了孩子,他身上,流着你的血,也流着我的血,等他长大了,可以封王,无论是凉国公这个爵位,还是河西那一块封地,都可以名正言顺地给他!让他领着那些党项人,去做你当初没能做成的事,开垦荒地,兴修水利,通商西域...让河西真正富庶起来,成为大魏西陲的屏障,而不是累赘。”
“莫莫,我想给你自由,和李明珠一样的自由!她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经营她的商行,去博安洲也好,去无棣港也罢,你当然也可以!你没办法成为皇后,因为你这西夏国主的身份...但你可以是凉国公的同时,也是贵妃,你想去凉州看看的时候,谁能拦着贵妃‘省亲’?谁又能说贵妃不能去气候宜人的河西‘消暑’?”
“这样一来,”顾怀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复杂的叹息,“西夏算是彻底融进来了,也算了了你和夏则的一桩心事,河西的百姓,也能真正过上好日子,只是...”他摇了摇头,“夏则那老家伙,估计要倒大霉了,他自己也清楚,党项那些遗老遗少,还有那些恨他签了《凉州盟约》的贵胄,怕是要生啖其肉,他这‘国贼’的帽子,是戴定了,摘不掉了。”
莫莫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风似乎更大了,吹得窗棂呜呜作响,像无数亡魂在哭泣,她想起了兴庆府宫墙外呜咽的风沙,想起了夏则鬓角那缕刺眼的白发,想起了他捂着面孔无声颤抖时那佝偻如山的背影,为了复国,他燃尽了自己的一生,复国后,为了守国,他又亲手将自己钉上了耻辱柱,如今,为了给党项人最后一条活路,他选择彻底埋葬西夏,也彻底埋葬了自己。
“他...”莫莫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悲悯,“他肯定...很难受吧?”
顾怀沉默了片刻,殿内的炭火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伸手,将莫莫有些冰凉的手重新握入掌心,那温暖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
“难受?”顾怀的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那是肯定的,半生心血,毕生执念,最后亲手毁掉...换谁都得剜心剔肺,但我想,他最后能提笔写下这《河西归化疏》,能亲手把它封进密匣,通过锦衣卫送到我们面前,那一刻,他或许...也得到了一种解脱。”
他顿了顿,看着莫莫清澈眼底映出的烛火和自己的影子:“就像背负着千钧重担走了十八年崎岖山路的人,终于看到尽头,虽然尽头不是他最初梦想的花园,只是一片能歇脚的、贫瘠的沙地,但至少...他能把担子放下了,能喘口气了,他为他念兹在兹的土地和子民,找到了一条生路,虽然这条路,是以他声名狼藉、背负万世骂名为代价换来的。”
顾怀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微凉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仿佛也带走了那份沉重的感慨,他靠向身后的锦垫,目光投向窗外灰暗的天际,那里,一只孤鹰正逆着凛冽的秋风,艰难地盘旋,最终消失在铅云深处,他摩挲着莫莫微凉的手指,指尖感受着她指节的纤细和那几乎消失的薄茧痕迹。
殿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炭盆的火光在莫莫沉静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她如今清丽却难掩疏离的轮廓,那份密函静静地躺在炕桌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烤着名为“西夏”的过往。
不知过了多久,莫莫缓缓抬起头,她的目光不再是落在虚无的某处,而是直直地、平静地迎上了顾怀等待的视线,那双清澈如冰湖的柳叶眼里,没有对夏则命运的哀戚,只有一种近乎洞悉的澄澈,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带着决断的平静。
她看着顾怀的眼睛,声音不高:
“顾怀。”
她从来没有叫过“陛下”。
“那我们...”她的目光坦然而直接,没有丝毫的羞涩或躲闪,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属于“莫莫”式的直白:“什么时候要个孩子?”
秋风猛地撞在窗棂上,发出更大的呜咽声。殿内的烛火被气流带得剧烈摇晃,光影在两人脸上明灭不定。
顾怀愣住了,他预想过莫莫看完密函后的种种反应--沉默、追忆、伤感、释然,甚至是对他规划的河西未来的质疑或补充,他唯独没有料到,在这沉重的话题之后,在这关乎她身份、西夏命运、夏则结局的讨论之后,她会如此平静、如此直接地抛出这个问题。
这问题如此简单,却又如此...直接,它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通往他们最核心、也最私密未来的那扇门,它跳过了所有权谋算计、所有身份转换、所有家国大义,直指他们之间最原始、也最牢固的纽带--血脉的延续。
他看着莫莫那双清澈见底、没有任何杂质的眼睛,那里没有算计,没有试探,只有一种坦荡的、近乎天真的认真,仿佛在问“今晚吃什么”一样自然,仿佛刚才谈论的西夏存亡、夏则悲歌、凉国公爵位、未来河西的王...都只是铺垫,最终都指向这个最朴素也最本质的问题:我们,要有孩子了。
巨大的冲击过后,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滚烫的悸动,瞬间席卷了顾怀的四肢百骸,他猛地反手握紧了莫莫的手,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纤细的指骨捏碎,随即,他又像是怕弄疼她般,迅速松开了些,但那灼热的目光却牢牢锁住了她。
他无声地笑了起来,那笑容起初只是嘴角的牵动,继而扩展到整张脸,眉宇间连日批阅奏章、平衡朝野、算计海外的沉郁和疲惫,在这一刻被一种纯粹欢喜的光芒彻底驱散,他不再是那个端坐龙椅、手握乾坤的帝王,倒像是当年在江南小院得了意外之财、可以带莫莫去吃顿好的野小子。
“好!好!”他连说了两个“好”字,站起身子,在并不宽敞的暖炕前踱了两步,玄青的袍角带起一阵风,然后又转回身,俯视着依旧安静坐着的莫莫,眼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我这就让太医院最好的圣手来请脉调养!让尚宫局把最好的滋补药材都送到你宫里来!让御膳房...”
莫莫依旧仰着小脸看着他,看着他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的样子,她清澈的眼底,映着他此刻鲜活生动的面容,也终于...漾开了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那笑意很浅,如同初春冰面裂开的第一道细纹,却足以融化这深宫秋日的寒意。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嗯。”
......
太祖端悯贵妃莫氏,佚其姓,莫氏其名。灵州人,或云陇右流徙遗孤。幼失怙恃,籍贯湮没,飘零草野,鹑衣百结。性沉静寡言,外讷而内慧,目光澈如寒潭,虽颠沛而神志不泯。
太祖皇帝龙潜微时,游历四方。乾祐二十三年冬,于江南道左雪窟中得之,饥冻垂毙。太祖恻然,解衣裹之,携以俱行。时天下板荡,豺虎塞途。莫氏随太祖跋涉山川,备尝艰险。或佣书市井,或采蕨林莽,饥寒交迫,几濒于死。然其志坚韧,默然相随,未尝有怨怼之色。每至逆旅,必躬执炊爨,浣濯缝补,虽箪食瓢饮,亦安之若素。太祖尝抚其顶叹曰:“此女心性,如璞玉浑金,虽蒙尘而质不改。”
后辽夏构衅,西陲糜烂。有夏国遗臣夏则者,阴怀复国之志,窥伺太祖身侧,见莫氏形容,以为奇货。乃矫饰言辞,诈称莫氏乃西夏仁宗皇帝流落血脉,讳名继璃。挟其北归兴庆府,焚香告庙,强拥登位,号曰“女帝”。夏则自领国政,总揽枢机。莫氏骤处尊位,如履薄冰,虽知非己出,然见遗民涕泣,疆土凋残,中心戚戚,遂勉力承之。夏则亲授经史,教以治道。莫氏性本淳朴,学虽迟缓,然秉烛达旦,未尝懈怠。批阅章奏,必反复推详;接见耆老,则温言抚慰。虽居九重,常念生民疾苦,减膳撤乐,躬行节俭,西夏遗黎,渐归心焉。然其夜深人寂,常南望故主,中心弗能忘。
太祖定鼎中原,改元靖平。北伐功成,威加海内。闻莫氏陷于西夏,星夜驰赴兴庆。时莫氏虽膺尊号,然国小力疲,仰魏鼻息,复受夏则掣肘,郁郁寡欢。太祖直入宫禁,相见之际,莫氏泫然泣下,尽诉别情与身世之伪。太祖执其手曰:“吾来迎汝归家。”夏则知天命难违,大势已去,长跪请罪。莫氏虽历其欺,然感其复国苦心与教导之恩,亦为之请命。太祖宥夏则,携莫氏南返。靖平元年春,册封贵妃,位亚中宫,恩宠殊渥。
是年,夏则上《河西归化疏》,自请去国号,废帝制,内附为河西道。疏中请以“女帝”降封凉国公,世镇河西。太祖持疏示贵妃,喟然曰:“夏文约穷半生而复国,终穷半生而毁之,其心可悯,其志可哀。”贵妃抚疏默然,泪落沾襟,曰:“彼以国殉民,妾独念河西苍生寒暖耳。”太祖遂允其奏,然未以虚爵授人。贵妃私谓太祖:“妾本非璃,然食西夏之粟数载,受万民之拜,中心难安。凉国公之号,虚名也,然或可安遗民之望?”太祖感其诚,特旨以贵妃遥领“凉国公”爵,开千古未有之例。河西闻之,父老感泣,私祠祭奠不绝。
龙兴四年,河西道成,改制郡县,夏则病殁灵州。讣闻至,贵妃闭门三日,素服焚香,西向而祭。亲书“哀忠”二字,遣密使刻碑立于夏则墓前。太祖问其故,贵妃垂泪曰:“文约负国,然不负河西生民。妾祭非祭其臣,祭一未负初心之孤魂耳。”太祖为之恻然。
龙兴六年,贵妃诞皇子,太祖大喜,名之曰“琛”。琛幼聪敏,性类其母,沉静仁厚。太祖依前诺,于琛成童之年,特旨令其承袭“凉国公”爵位,遥领河西。及琛冠礼成年,太祖封“秦王”,赐丹书铁券,许世镇其地,开府建牙,总理河西道军民诸务。河西遗民闻王乃贵妃亲子,兼有党项旧主血脉,皆欢呼雀跃,视若**,人心遂安。
贵妃性喜简素,不尚华靡。珠翠罗绮,多赐宫人。居处唯置书籍笔砚,常服不过素绢。太祖尝赐南海明珠、西域美玉,贵妃但谢恩,旋即封存。唯太祖所赠一粗瓷旧杯、数卷旧书,常置案头,珍若拱璧。宫人或窃议其出身西夏,行止类村姑。贵妃闻之,淡然曰:“妾本雪窟乞儿,蒙陛下不弃,得侍宫闱。何须效捧心之颦,作沐猴之冠?”其坦荡若此,闻者惭服。中宫贤明,亦重其真,待之如妹。
龙兴三十三年秋,贵妃染风寒,竟一病不起。药石罔效,渐至沉疴。弥留之际,河西道耆老数百人伏阙上书,涕泣恳请:“贵妃乃我党项旧主,今若薨逝,乞以故国帝后之礼,归葬贺兰山陵,俾魂魄得安故土,遗民得奉祀享。”太祖览奏,震怒异常,掷书于地,严旨切责曰:“贵妃乃朕结发,生死皆为大魏之人,岂容异域之礼!再有妄言者,罪无赦!”遂不顾众议,力排非难,亲定仪典。
九月庚戌,贵妃薨。太祖悲恸不能自持,辍朝七日,亲视含敛。丧仪极尽哀荣,然终以大魏贵妃之礼,葬于帝陵玄宫之侧。帝亲扶柩入穴,抚棺长恸曰:“莫莫稍待,朕终与卿同归此穴!”声裂金石,闻者无不下泪。自贵妃薨逝,太祖形容日槁,鬓发尽霜,常独坐贵妃旧宫,对遗物默然垂泪,或喃喃唤其名,情状凄楚,见者心酸。虽有秦王琛常入宫劝慰,帝心终郁郁难舒。
帝后追思贵妃懿德,诏谥曰“端悯”。端者,守礼执义也;悯者,慈仁悲天也。以其一生守静持重,体恤万民,尤悯河西遗黎,故得此谥。衣冠冢另设于河西贺兰山下,遥望兴庆故地,以慰遗民之思。
史臣曰:端悯贵妃莫氏,起于寒微,际遇奇诡。其陷于西夏,非本愿也,然既受万民之托,则黾勉承之,恤孤弱,省浮费,虽居伪位而行仁政,此非“悯”耶?一朝得返,宠冠椒房,而布衣之心未改,荆钗之质犹存,屏金玉而亲书卷,处荣华而念苍生,此非“端”耶?至若夏文约竭智殗忠,复国而毁国,毁国而存民,贵妃能谅其苦心,私谥“哀忠”,焚香遥祭,非独念旧谊,实悯其志而悲其遇也!其诞育秦王琛,血脉融和胡汉,承凉国公之爵,开河西之藩,终使党项遗民归心,西陲永固,此实贵妃遗泽深远矣!观太祖力排众议,以帝妃之礼终其身,置诸玄宫以待同穴,及至贵妃既薨,帝心摧折,形容枯槁,足见情根深种,生死不渝。呜呼!以雪窟孤雏,历伪朝女主之尊,终帝妃端悯之贵,更延河西屏藩之嗣,其遇也奇,其情也贞,其性也洁,其泽也长。后之览者,临贺兰衣冠之冢,抚帝陵玄宫之碑,能不扼腕兴叹,感念其连接胡汉、悲悯苍生之德乎?--《后魏书·卷六十二·后妃传下·太祖端悯贵妃莫氏》